“我不懂?你憑什麼懂!”桑無焉的這一句話,語氣裏不無諷刺,也帶著慪氣的成分。
蘇念衾轉過身來,稍許停頓後,緩緩說:“因為我也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桑無焉聞言錯愕,倏地一下抬起頭,驚異地看著他。他背對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從桑無焉這個方向瞅去,有些逆光。
就在那麼一刻,晨光中的蘇念衾,看不清楚臉。桑無焉的手指微微蜷起來,五個指頭相互之間輕輕地摩挲了幾下。昨天就是她的這隻手,還觸摸過他的皮膚,當時他的眉目舒緩,神色異常平和,顯得是那麼真實。
而當下,那逆著光線的站得筆挺的身影卻突然讓人覺得有些虛無……
在知道蘇念衾是一今之前,蘇念衾的生活來源對桑無焉來說一直是一個謎。
小王老師說蘇念衾來代課,學校是給了課時費的。但是要知道,在這類學校任教,就算是事業編製內的老師,薪水也很寒磣,何況他一個每周不到六節課的代課老師。
他眼睛看不見,收入微薄,那該怎麼生活?
他的穿著總是很整潔,冬天一件厚呢子大衣或者是黑色的羽絨服,有時候連續穿幾天,還是很幹淨,衣服上麵有明顯的標記或者LOGO。
蘇念衾的穿衣給人的感覺,就是桑媽媽常常教育她的那句話的鮮活樣板:無論穿什麼,隻要幹淨整潔就是漂亮。
後來發現每次他回家都有一位年輕的女士開車來接他,車子是輛灰藍色沃爾沃C30,在A城挺普通的車型,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
為此,桑無焉還和程茵討論過。
“是個富婆,然後這個蘇念衾甘做小白臉。”程茵說。
桑無焉翻白眼:“你明星八卦看多了。”
不可能,她見過蘇念衾擺臉色給那女的看,要是那種關係,員工能比老板還跩?
“或者是反過來的。他是老板,她是小蜜。”程茵又說。
桑無焉又搖頭。
蘇念衾和她雖然很熟絡,但是看不出是那種親密關係。
直到得知蘇念衾就是一今的時候,真相似乎就不難看透了。桑無焉不太了解他的一首歌能賣多少錢,不過從市場反應來說,應該稱得上是“價格不菲”吧。
但是千猜萬猜,卻猜不到蘇念衾居然有著這樣的身世。
桑無焉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愣愣地望著玻璃外的街道。她回憶起過年在福利院和她聊天的那位姓張的阿姨。
張阿姨說,被遺棄的孩子,很多是女嬰,也有些是生理上有缺陷的。有的是父母覺得孩子有缺陷,農村人感覺不吉利,也怕遭鄉親笑話。有的是家裏根本沒有經濟能力將這樣的孩子養活,總覺得是種負擔,即便是長大成人了,還是家裏的負擔,一輩子都是累贅。
想到這裏,桑無焉心中微酸,倏地就哭了。
她默默地、安靜地,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流了淚。車上的乘客有上有下,她的臉朝著窗外,沒有人注意。
(3)
晚上,桑無焉躺在床上一個人做減肥操。今天是周三,周四周五蘇念衾都沒有課,不會來學校。下次見到又該下個星期去了。
桑無焉停下動作,望著天花板開始發怔。她小時候常被人欺負,到了中學就開始欺負別人,格外爭強好勝。要是誰惹到她,她必定要張牙舞爪地還回去,就像對許茜和魏昊那樣。可是,獨獨在蘇念衾麵前橫不起來。
他反複奚落她,一次又一次地。但是,她……
好不容易熬過四天,星期一,桑無焉到學校卻得知蘇念衾這幾天請了假,不來上課。
桑無焉裝作無意地問了問比較八卦的小王老師:“那我們班的盲文課怎麼辦?”
“開會時說,看蘇老師的,要是耽誤得久大概就隻有另外請老師了。”
“什麼事啊?”
“不知道。”小王聳聳肩。
桑無焉咬了咬筆杆,但願他不是故意在躲她。
結果,蘇念衾第二天準時出現,並且麵對她也毫無異常,桑無焉才知道她高估了自己對蘇念衾的影響力。
A城氣候很濕潤,誇張地說,雨會從頭年秋天一直下到第二年初春,所以桑無焉經常在包裏放著一把折疊傘。
桑無焉臨時接到電話要回A大填畢業信息表,沒到第四節課就走了。走到門口正巧看到蘇念衾在等車,他也沒課了,比桑無焉早出來好幾分鍾,明顯車子還沒到。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說它大,倒又不大;說它小,但是也能淋濕衣服。蘇念衾和許多男人一樣,不愛帶傘,能省就省,現在正好遇到下雨。
他站在人行道的樹蔭下,還是有那麼一些雨滴從葉縫中漏下來,落到他的肩上,肩部的衣服已經濕了一小片。
桑無焉走到旁邊,舉起傘,分了一半空間給他。
他察覺,轉身。
“是我。”她說。
“沒關係,雨不大。”他溫婉地拒絕。
“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繼續磨厚臉皮。
於是,兩人就這麼站在女貞樹下,撐著傘。他不怎麼愛說話,她一個人也聊不起來,索性也閉嘴,免得再惹人討厭。
桑無焉也學著閉起眼睛。然後,她聽見雨滴落到傘上叮叮咚咚的,偶爾還有車道上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他就是這麼體會生活的?她想。
還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陣花的香味。她睜眼一抬頭,發現在女貞樹的綠葉的遮掩下,已經有些細碎的花率先開了。
A城路邊人行道上總是種很多女貞樹,大概因為氣候的原因,這裏的女貞比其他地方開花得早,而且花期也長。
細小的白花會開滿整個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夾在濕潤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新。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春天已經來了。
“呀,女貞都開花了。”桑無焉感歎。
“女貞?”蘇念衾問,“以前有人跟我說,這種樹是冬青。”
“女貞和冬青不一樣。”
為了證明自己說的,她將傘交給蘇念衾,仰頭繞著樹走了一圈,終於找到一株最矮的枝椏,隨即跳起摘了一片葉子。
女貞樹因為這種震動,倏地一下,積累在葉子上的雨水如數掉了下來,砸到蘇念衾的傘麵劈劈啪啪,自然也濕了桑無焉一身。
桑無焉抹了抹額頭的雨水,走回傘下。她牽起蘇念衾的右手說:“最簡單的就是葉子不一樣,你摸摸。”
她指引著他的食指去摸樹葉的邊緣:“這個是光滑的。冬青的葉子邊上是鋸齒形的。”
“那天的蘆薈也是鋸齒形的。”他說。
“對。”桑無焉點頭,對著眼前這個好學的孩子咪咪笑。
不一會兒,來接蘇念衾的那輛沃爾沃已經停在路邊。
在回去的路上,餘小璐瞅了蘇念衾兩三眼,終於忍不住問:“你一直捏著片葉子做什麼?”
“沒什麼。”蘇念衾淡淡回答,然後打開車窗鬆開手。
女貞樹的樹葉,隨風飛了出去。
心理學看起來熱,可惜找工作很難。
家裏知道桑無焉上線無望,開始讓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複習半年繼續考研。
桑媽媽說:“四年前讓你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念書,這下畢了業無論如何你也得回來,大不了來考你爸那學校,回來請人給你複習。”
為此,李露露沒少諷刺她:“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樣,還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報考的學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師大。那裏的心理學全國聞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認真考了,何必還費那麼多周章。
“我想留在這裏,電台的工作也不錯,我……”桑無焉在電話裏解釋。
“不行!”沒等她說完,桑媽媽立馬否決。
這天下午,桑無焉聽了課拉著藤椅從教室出來,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師。”
“什麼事?”桑無焉彎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們院裏有活動,要表演很多節目,我也會上台。院長說,可以邀請老師參加。我想問您有沒有空?”她一席話說得很流利,和平時的害羞的形象不太相似,可見肯定是在心中醞釀了很久才說的。
桑無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沒事,便笑嘻嘻地答應了。
“早上十點哦。”
“完全沒問題。”
小薇心滿意足地點頭,還不忘補充:“我會在門口等你的。”
“隻有我啊?李老師呢?”
“李老師的孩子病了,不能來。”
“蘇老師呢?”
“沒有請蘇老師,我怕蘇老師忙,而且院長說是請班主任,李老師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蘇老師不是。”
“其實啊,”桑無焉腦子一轉,“蘇老師是老師啊,而且他一點也不忙,你要是請他,他肯定樂意著呢。”
這時,一群男孩子從教室裏衝出來,帶來一陣風和吵鬧。
“這些男生真討厭。”小薇嘀咕。在她這個年紀,是討厭異性的。
“可是小薇卻很喜歡蘇老師呢。”
“當然了,蘇老師又和他們不一樣。”
桑無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異,連一個十歲的小姑娘都曉得。
“小薇不想蘇老師去嗎?”
“想!”小薇點頭,“可是蘇老師今天不來學校。”
“那多簡單,我幫你打電話。”桑無焉摸手機。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剛才對我說的就挺好,對著蘇老師再說一遍就成。”
電話一接通,小薇果然將句那倒背如流的話重複了一次。
“好,我去。”蘇念衾這麼說。
桑無焉暗地裏合上電話偷偷樂,她果然是個黑心的皇後,很邪惡。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4)
星期六,三月五號。
天氣預報說:陰有小雨。
日曆上印著:中國青年誌願者服務日,雷鋒紀念日。
但是,黃曆上寫的是:諸事不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