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孩子他爹
(1)
蘇念衾放下手機,他原本是坐在餐廳的餐桌前,讀書備課,現在卻合上書,蹙了蹙眉頭。
坐在對麵,給他做伴的餘小璐翻了一頁雜誌問:“誰給你打電話呢?”
“沒有誰。”他淡淡說。
“還沒有誰?那你跟躲瘟疫似的,這麼急掛電話做什麼?”餘小璐笑。
蘇念衾懶得和她多費口舌,右手手指微屈,指尖在書皮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
“蘇念衾。”餘小璐又將書翻了一頁。
“嗯?”他側了側頭。
“你走神了。”餘小璐笑。
他不答話,伸手去摸手邊的盲文板。
“那女孩知道你是一今了?”餘小璐問。剛才那通電話,桑無焉說話的聲音很大,她依稀聽到幾個字,猜了個大概。
“嗯。”
“真的,假的?”餘小璐問。她知道,雖然蘇念衾應得雲淡風輕。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他之所以始終不對外公布隱私,一是礙於蘇家,二是那不願意昭告外人的眼疾。
“我去電台專訪那次,遇見過她。”
“早知道是這樣,我死活都不該同意熙姐的要求啊。怎麼辦?”
“不管她。”
“要不要我去找找她,要是她給媒體說,會很麻煩。”
蘇念衾不置可否,沉默良久之後,才緩緩說:“應該不會。”
他說應該不會,這個不會究竟是她不會跟媒體公布,還是公布之後不會很麻煩,餘小璐並沒有把這句話搞清楚,等她想再問,瞅到蘇念衾的臉色已經不耐煩地沉了下去,隻好噤聲。
那天,餘小璐按照蘇念衾的電話指示去接他。當她站在車前看著蘇念衾從KFC出來的時候,簡直是大跌眼鏡。
因為眼睛不好,蘇念衾對外界的判斷很大程度是依靠聲音和氣味。所以,他不喜歡有濃鬱氣味的地方以及喧嘩的人聲,而這種西式快餐店恰恰集這兩者大成於一身。
身邊的女孩朝蘇念衾告別的時候,笑嘻嘻地說:“孩子他爹,下次見。”
蘇念衾額角的靜脈血管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餘小璐上車的時候不禁納悶:“什麼孩子他爹?”
“開車!”蘇念衾的臉瞬間陰雲密布。
正月十五一過,學校就開學了。蘇念衾還是三年級的盲文老師,桑無焉也仍舊當李老師的副班主任。
自從上次的事情以後,桑無焉開始注意起小薇。例如她的衣服幹不幹淨,有沒有破,她的鞋子保不保暖。課間操的時候,有的孩子會擠去小賣部買零食,也有的孩子從家裏帶了些吃的放身上。而小薇明顯沒有這些待遇,每到課間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默不做聲。
那天在下雨,沒有孩子們跑去操場上嬉鬧,所以課間時都拿著小賣部的東西在教室裏吃。整個教室的空氣中充滿了食物的味道。桑無焉站在窗外的走廊上,注視著角落裏的小薇。
她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尷尬。小時候家教很嚴,她每天都是吃過早飯才準出門,除了車費桑媽媽不會給任何零花錢。第二節課後,有三十分鍾休息時間,很多人在這個時刻吃早飯。看著同學拿著東西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坐在旁邊特別尷尬。並非是餓與不餓的關係,而是孩子之間很微妙的一種自尊。
桑無焉匆匆走回辦公室,打開抽屜拿了手袋,下樓去小賣部。可是小賣部前,孩子們擠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她好歹也算半個老師,總不能和孩子們擠一塊兒吧。她一遲疑,又拿著手袋回到二樓辦公室。
“小桑,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李老師說。
“沒,我本來下去買點東西的,學生太多了。”
“沒吃早飯?”李老師一直挺關心她,“要是沒吃早飯,我這兒有餅幹。”說著就取抽屜裏的餅幹給她。
“不,不,不。”桑無焉擺手,“我不是自己想買。”
李老師笑:“以後啊,你要趕在拉下課鈴之前趕緊去。”
對麵的蘇念衾抬起頭,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到桑無焉這邊。
雖然自從上次以後,蘇念衾一直躲著她,盡量不和她單獨相處。她也想過找什麼借口接近他,但是總是被他很自然地避開。他倆也再也沒有說過關於“一今”的這個話題,彼此心照不宣。
桑無焉也納悶,他怎麼就這麼相信自己不去大嘴巴地廣播呢?
第三節,桑無焉跟著去聽李老師的課。走到三樓教室門口,李老師才發現忘記帶水杯了。她最近嗓子發炎,杯子裏一直泡著草藥,一節課不喝聲音就要啞。桑無焉說:“沒事,您先去教室,我幫您拿。”
她取了杯子,發現沒水,急匆匆地跑到飲水機前,接了滿滿一杯,一邊蓋蓋子一邊轉身出門。
就在她退著回頭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到對麵來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念衾。杯子裏的開水,蕩了一半出來,全部灑在蘇念衾的身上。
幸好這是大冬天,蘇念衾穿得厚,水沒有立刻透進衣服。等她還沒有慶幸完,就看到蘇念衾的手。
桑無焉不禁吸了口涼氣。
滾燙的開水,澆到他的手上,皮膚開始迅速地泛紅。
“燙著了沒?”她連忙將杯子擱下,逮住他的手問。
“不是很嚴重。”他說。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是很嚴重,還是因為純粹想和桑無焉保持距離。但是,事與願違,被燙到的皮膚不但緋紅而且開始隆起。
桑無焉開始急了:“怎麼不嚴重呢,是開水啊。”
慌亂間,她突然想到樓下花園裏有蘆薈,以前在家,桑媽媽就拿蘆薈給她當燙傷藥抹的。
“你坐著等我。”隨即,她撒腿就跑下樓,也顧不得下雨,去花園裏撕了幾片蘆薈的葉子,咚咚咚又跑回來。
她牽著蘇念衾的手到水龍頭下,衝了衝涼水,然後用蘆薈葉子的斷裂處輕輕地抹著他通紅的手背。
“什麼東西?”
“蘆薈。”桑無焉答。
他的食指根部似乎已經冒了一個水泡起來,蘆薈汁抹過上麵的時候,他的手微微地顫了下。
大概是很疼吧。
他的十指修長,隱隱看到皮膚下青色的靜脈。大概由於常年彈琴的緣故,他的手顯得不是那麼完美,指節略粗,指尖變得有些上翹,指腹上有繭子。
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絕大部分是靠這雙手,所以觸感也許比普通人要敏感。
“我絕對不是故意的。”桑無焉內疚地說,“你別生氣。”
“是嗎?”他不經意地反問。
桑無焉急道:“我發誓!”
透明粘稠的蘆薈汁水觸到皮膚,立刻就有種清涼的感覺。窗戶開著,帶著濕潤水氣的風微微拂過,兩人之間那縷淡雅的植物清香便由此散在空氣裏。
蘇念衾淺淺地吸了口氣。
原來蘆薈就是這麼一種氣味,他想。
(2)
“後來呢?”程茵問。
“有人上樓來,我也不好意思還握著他的手,就拿起杯子去教室了。”
程茵嘿嘿一笑:“你居然沒有順杆爬?”
“去你的。”桑無焉踹了她一腳,“你少拿我開涮,趕緊陪我去趟超市。”
“幹嗎?”
“買吃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無焉提著一袋零食去上班。到了辦公室,對麵蘇念衾早到了。
桑無焉瞅了瞅他的手,膿包已經戳破,還小心地上了藥。
手裏拿了那麼多吃的,也挺不好意思,於是桑無焉將兩包糖拆開,給在座的老師的辦公桌上都抓了一把。走到蘇念衾麵前,她遲疑了下才說:“蘇老師,你吃糖。”
他淡淡回絕:“我不吃甜的。”
簡潔的五個字,矜持地拉開了彼此的距離,仿佛昨天的事情就不曾發生過。
桑無焉咬了咬嘴唇,隨即又笑了下:“那……我下次請你吃鹹的。”
她提著東西回頭去教室,沒想到小薇還沒到。
第二節下課,小王老師回辦公室,提醒桑無焉:“小桑,你剛才不是找蘇小薇嗎,她現在正在教室。”
桑無焉提起東西去了教室。小薇手臂上掛了個值日生的袖標,正在講台上擦講桌。
“小薇。”桑無焉站在門口,叫了她一聲。廣播裏放著廣播體操的音樂,加上那孩子做什麼事都很專心,所以並沒有聽見。
她擦得很仔細,先用幹帕子擦了一遍,然後又將抹布在水盆裏洗得幹幹淨淨擰幹拿去擦第二遍。左手先在前麵探路,右手的抹布再一點一點地移動。
桑無焉笑了笑:“小薇。”
小薇轉頭:“桑老師?”
“我給你……”桑無焉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出現的蘇念衾卻拉住她手中的袋子,然後搖了搖頭,食指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怎麼了?桑老師。”孩子並沒有發現教室門口還有蘇念衾。
“你做值日生啊?”桑無焉轉移話題。
“嗯。他們剛才在教室裏麵玩兒的時候,把掃帚扔到桌子上了。下一節又是蘇老師的課,蘇老師喜歡幹淨,所以我得趕在他來之前將這裏擦好,免得弄髒他的衣服。”
桑無焉原本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但是看著小薇那樣認真嚴肅的表情,也忍不住笑了。
“你喜歡蘇老師?”
小薇眯起眼睛笑:“蘇老師很溫柔呢。”
“是嗎?”她怎麼從來沒發現。桑無焉一邊問,一邊回頭看了看蘇念衾。蘇念衾就像察覺了她的目光似的,微微側過頭去。
結束談話,她隨著蘇念衾走到走廊的盡頭。
“為什麼不要我給她?”
“他們需要的並不是今天你的一包糖,或者明天誰的一盒餅幹。”
“可是……”桑無焉覺得語塞,“可是,我能做的不就隻能是這個嗎?”
“就是因為你隻能做到這些,所以幹脆什麼都不要做。”他神色並不漠然,但是這麼嚴厲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仍舊顯得異常冰冷。
桑無焉也有些來氣:“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我隻是想讓她知道,雖然無父無母,但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在關心她、惦記她。”
“桑無焉,請你收起你的憐憫和施舍。他們要的不是這些特別的關注,而是其他的東西。你根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