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盲文老師(2 / 3)

“是因為生病?”

張阿姨點頭:“天生有缺陷,或者原本想要男孩兒,生下來卻是個女娃娃就扔了再生。”

“天下怎麼有這種父母!”桑無焉憤慨。

“其實有的也有苦衷,沒錢給孩子治病,隻好扔給政府。你看那個孩子。”桑無焉隨著張阿姨示意的地方看去,有個十來歲的大孩子懷裏抱著一個幼兒,那幼兒瘦得丁點兒大,舔著嘴邊的奶油,嗬嗬樂。

“一歲半的時候被扔在縣政府門口,有先天性心髒病,我們送去北京做了三次手術才救回來,花費幾十萬。你說,有多少家庭負擔得起?要是當時沒送來,說不定孩子早沒了,家也垮了。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張阿姨感歎。

她們說話的時候,蘇念衾拿著盲杖一直站在窗下,臉色灰暗,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有找回親生父母的嗎?”

“有的,但是不多。多數還是等著被領養。可是每個人都不能說沒私心吧,被領養的孩子大多都是健全的,而且多是年紀小、不記事的。像小薇這種,眼睛看不見,又十歲了,希望不大了。隻希望好好學個本事,長大了能養活自己。要是不行,就留下來幫我們做做事。你看那個最大的,”張阿姨說的是剛才那個抱著幼兒的大孩子,“成績很好,學校老師叫她考大學,隻要能考上,我們都會供她讀下去。”

從福利院出來,桑無焉沒有想象中那種獻愛心過後充溢全身的滿足感,而是有點沉重。

她和蘇念衾一起離開的,她在前麵回頭瞄了瞄蘇念衾,他抿著薄唇,還是老樣子。

“你去哪兒,我送你。”桑無焉問

“不必了。”蘇念衾摸索著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下。

“說起來,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他閉口不言,桑無焉隻好自己繼續。

“你不會是一今吧?”

桑無焉說完,觀察了下蘇念衾的表情,他全然一副穩如泰山的樣子,就像沒聽見,理都懶得理她。

她一下子來氣了:“你好歹回個話吧,就算你不想承認,偽裝下都成。何必這樣,搞得好像和我多說一句話就要得瘟疫一樣。”桑無焉說話語速快,劈裏啪啦吐了一大段出來。

“你走你的路,我坐在這裏總沒妨礙你。但是請你不要站在我跟前,也不要總是煩我。”蘇念衾微惱。

看著他生氣,桑無焉卻突然樂了:“蘇老師,你這是說哪兒跟哪兒啊,剛才我走前麵你走後麵,現在是你坐著我站著,縱然是椅子是你先占著,但是這路總不是你家修的,我站哪兒都行,隻要我樂意,我有權利。”

蘇念衾隱忍地閉上眼睛,他一個大男人不想當街對著一小姑娘發作。

桑無焉要是這樣退卻就活回去了,她索性挨著坐下去。蘇念衾察覺後朝另一頭挪了挪,惹不起他躲得起。

“我送你吧。”

男人沒有反應。

“你這樣坐著也不是辦法,天快黑了,要吃晚飯的。等人接你嗎?”

男人不說話。

“你一個人傻等不悶啊,我可以陪你說話。”

男人閉目養神,繼續沉默。

“你是不是以為這樣很酷?”

桑無焉自說自話了半天,他竟然一點也不表態,不禁很不服氣:“喂—你倒是說話啊。”

“我好像也有不說話的權利。”蘇念衾悠然地開口,然後又合上嘴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3)

蘇念衾本來是坐在那裏等她先走,然後自己再打電話叫人來接。沒想到桑無焉居然就這麼跟他耗上了。

A城的冬天雖說不至於下雪,但是長期這麼一動不動地待在室外還是挺凍人。福利院離A大不遠,這條街的隔壁就是A大北門的小吃街,來來往往的學生挺多,偶爾有路過的年輕異性走了老遠還會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坐在這兒的蘇念衾,再看看桑無焉。

情人節的傍晚,情侶多。但是他倆這個樣子,就像鬧別扭的戀人。

桑無焉坐在哪裏,不一會兒就覺得冷。她取了手套,抬起雙手,連續嗬了好幾團熱氣,使勁搓了搓,再看蘇念衾。他沒戴手套,捏著盲杖的手已經凍成了紫青色,依舊執拗地一動不動。桑無焉不禁皺了皺眉頭,她已經毫不懷疑,他就是凍死在這兒也不會認輸。

“你冷不?”她問。

蘇念衾默不做聲,將盲杖換了一隻手。如果不注意那根盲杖,他就這麼坐著的時候,不太看得出來是個盲人。他長得真是太漂亮了,微微昂著頭,神情倨傲,骨子裏就透著一種漠然。

桑無焉取下圍巾,想在離開前將他幾乎凍僵的雙手裹起來,可是又怕好心當做驢肝肺,萬一他不領情將圍巾扔地上,再跺兩腳,麵子就丟大了。

正在遲疑間,聽見有人叫她:“桑無焉!”

仇人狹路相逢,來者正是許茜和魏昊。許茜喊了她以後,拉著魏昊走近,還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神色看著她。

桑無焉和魏昊之間早就徹底宣告破裂,如今他們更可以有恃無恐地走在大街上。

“你們?”魏昊從沒見過旁邊的蘇念衾。

桑無焉一仰下巴,順勢將手從蘇念衾的胳膊縫中穿過去,身體依過去傍住他,故作親密地說:“約會。”

許茜打量了一下蘇念衾的穿戴和相貌略微驚訝。

桑無焉不甘示弱地笑了笑。其實,她心中在朝蘇念衾默默禱告:蘇老師、蘇大人、蘇大神,您老人家行行好,就算英雄救美了,求求你,別揭穿我就行。

她懷著某種微弱的希冀,祈禱這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一副救人於危難的菩薩心腸。

就在三雙眼睛各懷心事地瞅著蘇念衾的時候,蘇念衾紳士地撥開桑無焉的手,拉開兩人的間距,再緩緩說出一句足以將桑無焉就地打入地獄的話。

“桑小姐,請你自重。”

說完之後,他站起來拄起手杖,沿著盲道,一個人慢慢前進。他身著一件中長的深灰色大衣,配著那修長清瘦的身材,背影都堪稱完美。而此刻的桑無焉卻無暇欣賞,隻是恨不得將這醉人的背影立刻剁成肉泥。

待蘇念衾消失在拐角處,許茜和魏昊才收回視線,再一起望向桑無焉。在桑無焉看來,這對男女完全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她又氣又惱,卻故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強詞奪理地說:“這人……肯定是腦子冷糊塗了。”繼而朝著蘇念衾消失的方向落荒而逃。

他倆肯定是看她笑話了,她跑了起來,圍巾捏在手中,傍晚的冷風刮著臉蛋生生地疼,吹到眼睛裏,總覺得眼眶開始濕潤。

她不過就是想爭口氣。

拐了個彎兒,看到前頭的蘇念衾,桑無焉氣不打一處來,大喊一聲:“蘇念衾!”

男人置若罔聞。

“蘇念衾!你給我站住!”

男人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往前走。

“你站住!”桑無焉走得比他快,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這一係列動作,讓路人開始側目。

因為被桑無焉死拽著袖子,蘇念衾不得已回過頭來,漆黑的眸子沒有焦距,一臉漠然地說:“請將你的手放開。”

“我不放!”

蘇念衾抬起胳膊,想迫使她鬆手。但是他畢竟是男人,也不敢用勁兒。

“放開可以,你先跟我回去跟他們說清楚。”

“難道我剛才說的不是實話?”他問。

“你……”桑無焉詞窮。

他倆,一個言辭不善,一個滿臉窘迫,如此一對年輕男女在情人節的街道上拉扯,難免讓人好奇。有的人放緩了腳步,非機動車道上有個人居然下了自行車,停下來瞧他倆。

桑無焉激憤:“你怎麼是這種人!”

蘇念衾反問:“我是哪種人?”

桑無焉瞄了瞄旁邊的人,她知道蘇念衾最怕什麼。剛才,他敢讓自己下不來台,現在一定也不讓他好過。

下定決心以後,桑無焉咬緊牙關,嘴巴一撇,突然就裝著一副哭腔:“你怎麼是這種人。我跟了你這麼多年,跟家裏人鬧翻了,和你一起到這裏來,一個人無依無靠的。現在還懷了你的孩子,你怎麼說走就走,要去跟那個女人約會。我今天晚飯還沒吃呢,孩子和我都餓著,你咋能這麼狠心還跑出去拈花惹草,找那個野女人。”

她這麼一說,旁邊圍觀的人立刻換成原來如此的表情,雖然蘇念衾看不見,但是他已經完全可以聽到那些窸窸窣窣的指責。

“你從小都和我好,現在卻和別的女人一起,要是其他人我還能忍,她恰恰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們怎麼能這麼欺騙我?”桑無焉原本是假哭,但是說著說著不知道怎麼的,就將蘇念衾當成是魏昊了,真的難過起來,拉著蘇念衾的袖子就蹲在地上傷心地流淚,假哭成了真哭。

旁邊頻頻有人不忍地搖頭,指責聲也越來越大。

“老婆都懷上了還出去亂搞。”

“年紀輕輕的,可真看不出來。”

“男人長成這樣,不花心都難。”

“……”

“……”

還有個挎著菜籃的中年大嬸,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詞:“禽獸!”

蘇念衾的臉更黑,嘴角抽動了一下:“桑無焉,你快起來!”

“我不!”

蘇念衾的臉色黑中帶青,卻沒好發作,深吸了口氣說:“你想怎麼樣都好,你先起來。”

這麼一句話,被他一個一個字強壓住怒意吐出來,幾乎忍成內傷。

兩者相爭,勇者勝。

勇者相爭,智者勝。

智者相爭,無賴勝……

(4)

蘇念衾妥協的結果,就是兩個人找了個就近的KFC坐下來吃飯。此刻,過了吃飯的高峰期,但是店裏麵熱烈的氛圍和蘇念衾的形象完全格格不入。他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有些不太適應。歡快卻嘈雜的音樂,還有小孩子的嬉鬧聲,一並擠到他的耳朵裏,不禁皺了皺眉。

“我和他打從娘胎起就認識了。”桑無焉說著狠狠地咬了一口漢堡,也不管對麵的蘇念衾是不是有心情聽,就將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淵源娓娓道來。

蘇念衾摸了摸左手上的手表,有點無奈。

“我們一個醫院出生,一個院子長大。他就比我大兩個月,我還是叫他哥哥,那個時候,許茜又在哪裏?可是她憑什麼說我是第三者,憑什麼?”桑無焉眼內起了團霧氣。

“以前,她長得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明明就和我成績一模一樣,老師卻喜歡她。我進學生會,她也要去。我去電台,她就進電台。說什麼是好朋友,和我同進退。他和我考一個A大,許茜也報A大,其實就是瞞著我想和他談戀愛。他倆當我是傻子,一直瞞著我。”

桑無焉一邊大口地咽著嘴裏的雞肉,一邊用桌上的紙巾擦眼淚:“魏昊喜歡她,我知道他喜歡她。他後來和我一起,不過是我逼的。”她吸了口氣,繼續抽抽噎噎地說,“他倆兩情相悅,是以前被我活活拆散的,我也知道。可是,我就是生氣,就是裝著什麼也不曉得,也不準他們一起,偏要拆散他們。”

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哭得像個淚人兒,一席嬌慣蠻橫的話說出來,讓人覺得既可恨又可愛。這事換成一般人,任誰聽見都要哭笑不得。

桑無焉和魏昊的父親在學生時代就是同學,畢業後被分配一個單位,住在一個筒子樓裏。桑無焉和魏昊一起長到小學二年級。

後來魏昊因為父母離異,被判給母親,去了異地。

小孩子忘性大。所以有關於魏昊的種種,幾乎就在桑無焉的記憶中沒有埋下什麼可懷念的種子。

如此一晃,就過去很多年。

桑無焉和許茜熟識,是在初二,為了加強全班的學習氣氛,班主任將所有座位按照頭一學期期末的成績來排。許茜和桑無焉一個第七一個第八,正好成了同桌。以前,桑無焉基本上和許茜這人沒有交集。許茜這人個子高,皮膚白,人漂亮,個性驕傲,和桑無焉完全不是一個星球的。

兩個人同坐一張桌子,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所以坐一起半個月了,桑無焉和許茜之間除了“老師叫你”“今天數學啥作業”之類的話以外,幾乎沒什麼交流。

桑無焉的理科尚可,曆史和音樂卻差得離奇。特別是音樂,不說那蝌蚪似的五線譜,就算是簡譜放到她麵前,也要數出七個指頭才能將“哆來咪發梭拉西”理順。

經過幾次磨煉,桑無焉也學乖了,提前在音樂書的樂譜上邊標好“哆來咪”然後照著標注來唱。

可惜,初二秋期的音樂課平時測驗,老師考的是口試,抽了簽以後才發題單。因為班裏人多,所以老師是抽查。結果桑無焉不幸被點到,捧著樂譜,站在講台上,腿哆嗦了幾下,磨嘰了半天才發了個“哆”的音,然後,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靜默了幾秒鍾的時間,桑無焉的臉就被憋成大紅色。“南郭先生”終於要現原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