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卵一家人開始吃冬至夜飯的時候,老湯的兒子匆匆忙忙跑來,說老湯到現在還沒有回家,問憨卵曉得不曉得老湯到哪裏去了。憨卵一口酒剛剛吃出點滋味來,就對老湯的兒子說;“老湯管我屁事。”
老湯的兒子哭喪著麵孔,可憐巴巴地走了。
憨卵再吃一口酒,就吃不出什麼滋味了。他咒了一聲老湯的娘,就跑出去相幫他們尋找老湯。
憨卵在外麵兜了一大圈,也沒有看見老湯的影子,隻好回來了。
他想想,倘是老湯失蹤,倒是有點意思的。
三多巷裏已經很黑了,巷子裏沒有人,大概都在吃冬至夜飯。憨卵走過河灘頭的時候,突然想起老隔年叫他夜裏來看陶梅李,憨卵心裏寒絲絲的,又有點癢兮兮的,倘若真的看見陶梅李,怕雖然有點怕,但畢竟是很有意思的。憨卵一定要問問她到底為什麼要尋死路。所以憨卵明明曉得世界上沒有鬼,明明曉得老隔年是拿他尋開心的,可是走過河灘頭的時候,他還是回過頭去看看。
不知是老隔年真有點什麼特異功能,還是憨卵碰得巧,他回頭看河灘,就真見河灘頭有個女人正在朝河裏走,憨卵渾身打了一個抖,嚇得不敢動也不敢喊,可是眼睛一眨,那個女人已經沉到河當中去了。憨卵來不及分辨是人是鬼,一邊喊人,一邊就奔過去,拉住那個女人的長頭發,把她拖到河灘上來。
憨卵一看,是俞樹貞。冬至夜回娘家的那個俞樹貞。
三多巷裏的人聽見憨卵的急叫都奔出來:男人家跑近來,女人家膽子小,縮在遠一點的角落裏看。
俞家的人哭天哭地地奔過去,連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也跟了出來,抱住俞樹貞哭:“妹妹啊,全怪我個老太婆不好,我這張嘴巴不好,你怎麼會去尋死路的呀……”
俞樹貞的娘哭哭啼啼地向三多巷裏的人訴說:“我們樹貞剛剛回到屋裏,老太婆就嘰裏咕嚕,說什麼冬至夜回娘家,娘家來年窮得怎樣怎樣,明當當的要趕我們樹貞出去呀。你們想想,叫樹貞到哪裏去,婆家能呆得住,她是不會回娘家的呀!就是要逼她去尋死路嘛,嗚嗚嗚嗚……”
三多巷裏的人就問樹貞為什麼事情和男人家裏淘氣。
俞樹貞的娘就不肯講了。
俞家的人七手八腳地把快要凍僵的俞樹貞拾回去,一麵千恩萬謝地謝憨卵,還說隔日要封紅紙包上門來謝。
憨卵想想有點好笑,就同他們尋開心:“你們不要謝我,去謝老隔年吧,是他看見的。”
大家都“哦”了一聲。對老隔年又生了幾分敬畏,一起湧到老隔年屋裏,憨卵就乘機走開了,讓他們去同老隔年瞎纏。
弄堂裏的人問不到俞樹貞尋死的原因,心裏很氣悶,覺得沒有意思,好像不把這件事情弄清楚,這一夜他們是睡不著覺。可是俞家的大門關上了,一點聲息也沒有。三多巷裏的人很氣憤,隻好憑自己的想象去議論了。
憨卵也不曉得俞樹貞為什麼要尋死路。俞樹貞比憨卵大十多歲,她出嫁的時候,憨卵隻有十來歲,什麼情景他一點也不記得了,憨卵長大以後,有幾次俞樹貞回娘家,碰到過,才算有點認識的,俞樹貞原本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憨卵從來不曉得,也不想打聽。俞樹貞同他,原本是毫不搭界的。後來好像聽阿嫂吃飯時候講起俞樹貞,說看見俞樹貞開了摩托車在賣魚做販子,聽阿嫂的口氣,自然是看不起俞樹貞的。憨卵倒是有點佩服這個女人。她快要四十歲了,還有兩個小人,開一輛進口摩托。倒是很神氣很有意思的。不過後來沒有多久憨卵就忘記了,憨卵自己的日腳過得沒有意思,對別人的事情自然也少感興趣。
可是憨卵不明白:這種厲害的女人,也會到河灘頭來尋死。
憨卵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再去想了。冬至夜吃酒沒有吃稱心,不殺癮,真沒有意思。憨卵回到家裏,看見老湯哭喪著麵孔倒掛八字眉,坐在他家堂屋裏,一副倒黴相。
老湯看見憨卵進來,一把拉住憨卵的手,憨卵發現老湯嘴巴裏有一股酒味,不是白酒味,是紅酒。憨卵想想有點好笑,老湯這種人,也會吃酒,也吃得有點醉了。這個冬至夜,真有點滑稽了。
老湯拉住憨卵的手,捏得憨卵手很痛,憨卵想不到老湯會有這麼大的手勁。老湯舌頭不大靈活,對憨卵說:“幫幫忙,幫幫忙,幫幫忙,公司明天一早要派人來落實租賃的事情,你講我怎麼辦,你講我怎麼辦,叫我承當,我是承當不起的。”
憨卵抽開自己的手,說:“你的意思,叫我承擔?”
老湯血紅的眼睛緊緊盯牢憨卵的麵孔,語無倫次地說:“是是是,不不不,你講,你講……”
憨卵冷笑一聲,並且馬上為自己的這聲冷笑感到很得意。
老湯更加低三下四了,“你來承擔,我做副手,你說怎麼樣?你說怎麼樣?你說……”
憨卵脫口說:“誰要你做副手?”
老湯馬上說:“你應承了,你應承了,你一個人出麵租……”
憨卵駕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消化老湯:“誰說我應承了,你怎麼到這時候倒想起我來了,你什麼時候睡醒了……”
老湯隻是“嘿嘿”笑,笑得很難看,很巴結,他是在一個小館子裏吃了三兩紅酒才來找憨卵的。
憨卵的姆媽走過來對老湯說:“湯主任,你不要叫我們老二去做那種事情,我們老二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我們老二是太平人生……”
憨卵嫌姆媽討厭,就說:“你走開你走開,你不懂的。”
老湯很開心,憨卵看出來了,就想再捉弄他一番,這個人,平常在店裏是很不上路的。
這時候,年偉興衝衝地進來了,對憨卵說:“走,吃老酒去,在我家裏,建中店裏打烊後也來,還有小菜帶來,酒我弄好了,足夠,老土、毛毛頭他們都來……”
憨卵跳起來跟了年偉就走,看見老湯像隻煨灶豬,縮在那裏。他心裏一動,對老湯說:“你的事情,明天再說吧,吃老酒要緊。”
憨卵就和年偉一起興衝衝地到年偉屋裏去吃老酒。
這天夜裏,三多巷裏的一幫小青年,在年偉屋裏吃酒吃得很稱心,憨卵吃了半斤“洋河”,真正地打破他的記錄,而且沒有摜倒。
憨卵很開心。
回去的時候,年偉他們要送他,憨卵堅決不要,他一個人,頭腦非常清醒,腳步也很穩當地往家裏走。
走過河灘頭的時候,憨卵睜大了眼睛,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名堂,可是看了半天什麼也看不見,天是墨黑的,地是墨黑的,河灘頭和河水也都是墨黑的。
憨卵心裏不由得有點糊塗了,今天這個夜晚怎麼過得這麼長,好像走過了幾個朝代,經曆了凡世人生。
憨卵突然又清醒了,他想起來今天夜裏是冬至夜,明天就是冬至日,冬至日是一年當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日子。過了冬至夜,過了冬至日,白晝就會一天一天加長了。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