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卵走出很遠的一段路,聽見老隔年在背後喊;“你想看她今天夜裏來看吧。”

憨卵背上有點發寒,他不曉得老隔年搞什麼名堂,就吹著口哨走了。

巷子口三嬸嬸大娘幾個女人家在議論什麼人。憨卵聽出來好像在講七號俞家的女兒回娘家。照老規矩,冬至夜,嫁出去的女兒是不可以回娘家的。這個日腳回娘家,必定是在婆家有了什麼噦哩吧嗦的事情。

憨卵想想有點好笑,什麼老規矩,說得一本正經的,現在的人管什麼老規矩新規矩。這種女人,議論別人,興趣真大,憨卵想想真沒有意思。

轉彎出來就是那爿煙糖店,憨卵望過去一看,排了很長的隊,都是要拷冬釀酒的。

煙糖店裏那個妖形怪狀的女人在店門口哇啦哇啦喊喊:“後麵的人不要排隊了,酒不多了,後麵的打不著了,不要排隊了。”

這個女人,聽說年紀也不小了,總歸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樣妖嬈,做什麼事情都是很起勁的,這爿煙糖店裏一天到晚都是她的招勢。

排在後麵的人騷動起來,氣憤得不得了,馬上有人喊:“冬釀酒一年一次,大家嚐嚐吧,前頭的人少拷點!”

“一人拷一斤,喂,你們店裏規定嘛:一人拷一斤,大家嚐嚐。”

憨卵想想真沒有意思,一斤冬釀酒,夠誰吃。冬釀酒又不是酒,糖開水呀。這麼稀奇,這麼緊張,真是沒有意思。

煙糖店的人大概也想早點賣掉冬釀酒,早點關門打烊回去過冬至夜,不肯限量供應。排在前頭的人仍舊大瓶小瓶,三斤五斤,還有幾個拿鋼精鍋子來拷酒,拷滿了笑眯眯地走過,飄過一陣桂花香。

排隊排在後麵的人就發火了,開始罵人。

煙糖店裏那個妖形怪狀的女人又走出來,哇啦哇啦地說:“你們不要罵人,告訴你們,這批冬釀酒,還是我開後門弄來的,我不去弄,你們連酒香也聞不著的。”

這個女人的話大家倒是相信的。這個女人做工作一直是很積極的,店裏的事情比自己屋裏的事情做得有味道,她不是店主任,倒比店主任神氣得多,靈活得多,人家背地裏都說,這爿小店全靠她撐世麵的,要是靠那個壽頭兮兮的店主任,好貨進不到,壞貨賣不出,店裏的人,人人要吃西北風,煙糖店恐怕老早就要倒閉歇擱了。這個女人外麵門路多,腳路粗,關係網織得野豁豁。緊俏貨、便宜貨,別家店隻有看的份,沒有進的福,她們這爿店倒是源源不斷的。一爿小店生意做得熱火火,鈔票賺得辣豁豁,大家不得不佩服她。可惜這個女人,雖說工作做得賣力,功勞不小,可是從來沒有人提出來讓她做店主任的,真是有點不公平。這個女人也是天生的“賤”:不叫她做主任,她的工作仍舊那麼賣力。憨卵想想有點好笑,換了他,是不會去做這種豬頭三的。

憨卵平常看見這爿店裏的人都做得很有勁,他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味道。憨卵自己上班,一直是很厭氣的,一上班就開始看手表巴下班,下了班也不覺得怎麼開心,這種日腳,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過了一陣,妖形怪狀的女人出來宣布:冬釀酒沒有了。

憨卵想想氣不過,冬釀酒也變成什麼稀奇寶貝了,真是沒有意思。從前,冬至夜要吃冬釀酒,隨便撈隨便買,根本用不著排隊的,現在,不知是怎麼越來越不像樣了,廠裏做出來那麼多酒,不知道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想起來總歸灌進人的肚皮裏,總不會灌到狗肚皮裏去。有人吃得著,有人吃不著,人和人,真是不公平的。

買不到冬釀酒的人,怨氣沒有地方發,就同這個女人吵起來,這個女人真是賤,還笑嘻嘻同大家講道理呢。憨卵想想有點好笑:這個女人好笑,排隊拷酒的人也好笑。冬釀酒呀,甜開水呀,吃得著就吃,吃不著就算,還一本正經地發火哩!憨卵想想這種人真沒有意思。

憨卵剛剛想從隊伍裏退出來,就聽見那個妖怪女人說:“好吧好吧,不要吵了,你們實在要拷,你們再等一等,我再去跑一趟,試試看,有沒有我不敢保證,你們白等也不要怪我啊。”

大家哄起來:“快點去快點去,不要囉嗦了,天要黑下來了,要吃冬至夜飯了。”

憨卵心想你們這些人,隻曉得自己要拷酒吃夜飯,人家店裏的人也要吃冬至夜飯的。這個女人也真是起勁。

憨卵看看煙糖店的人忙得逗五逗六,覺得有點奇怪,他自己店裏,從來就沒有這樣忙過。所以,憨卵店裏的日腳,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采購員隻圖吃回扣,老是進滯銷貨;財務上又是一筆糊塗賬,老湯隻會哭喪了麵孔倒掛八字眉,一個人吭哧吭哧瞎忙。今年下半年,弄得連獎金都發不出來了。大家罵山門,憨卵也罵,可是罵過以後想想還是沒有意思,罵山門有什麼用?公司裏幾次派人來幫助,幫來幫去幫不上去。其實,大家心裏明白,擺老湯這種人做店主任,還不如擺個死人,死人倒幹脆,可以不聞不問,老湯這個寶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坯子,憨卵有時想,倘使一腳踢開老湯,他來做店主任,肯定會比老湯做得好。不過憨卵想歸想,從來沒有跟誰講過。

憨卵的日腳過得沒有意思,年偉他們就給他介紹了個女朋友,可是憨卵和女人軋朋友也軋得沒有意思,姍姍的日腳,照憨卵看起來,也是很單調的,姍姍的腦子裏始終隻有一樣念頭,就是怎樣和別的小姑娘比時髦、比漂亮,憨卵想想人活得這樣,真是沒有意思。

排隊拷冬釀酒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就說這個女人動作太慢,說她沒有花露水,說她其他什麼什麼。憨卵就從隊伍裏退出來,他沒有興致等了,反正他自己也不吃,四歲的侄子是要吃啤酒的,姆媽和阿嫂不吃冬釀酒也一樣過冬至夜,不像憨卵和他爸爸,不吃他兩日就不好過。

時間還早,憨卵就想到建中那裏去混一陣。

建中開的“夜夜醉”飯店,就在大街上。

建中看見憨卵拿著兩隻空酒瓶,就走過來拍拍憨卵的肩胛,把瓶接過去。憨卵跟建中走進他的灶屋,看見建中店裏進了不少冬釀酒。

怪不得外麵買不到冬釀酒,全到這種地方來了。憨卵想想有點好笑,現在公家反倒弄不過私人了。

憨卵就同建中吹了一陣。建中聽年偉他們說憨卵日腳過得沒有勁,店裏獎金也發不出,就勸憨卵不要在一根繩上吊死,出來尋點活絡鈔票。

憨卵告訴建中,前幾日聽公司的人來講,他們那爿店可能要搞租賃,老湯急得團團轉,他是不敢承當的,可是不承當,店主任的位子就保不牢了。店裏倒是有幾個人慫恿憨卵出麵承租。

建中聽憨卵口氣裏很有點活絡的意思,就叫他租下來,有什麼難處,朋友之間不會看冷眼的。憨卵也曉得建中現在外麵路頭子很活,不過憨卵想,靠朋友吃飯不能算男子漢。

後來建中店裏生意開始忙了,憨卵就拿了兩瓶冬釀酒回去了。

老隔年和聰聰還沒有“下班”。天色已經有點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