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土地上(3 / 3)

見小楊走來便憤憤,盯了他看說醫死人命要上告,說冤死的炎兒要索命。

小楊想我不害怕,炎兒真能來我高興,我便給他治肚肚疼了。

炎兒卻終於沒有來找他,小楊很失望很難過知道炎兒也恨他了。

大隊書記很忙,抽了空來看小楊,吩咐辦一桌酒席請炳生及娘子及親戚及村上幹部吃了,算是圓了場消了氣。

於是小楊仍做醫生,炳生及娘子及親戚及村上人便不多話。

可是炎兒卻沒有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叫楊哥哥楊哥哥了。

小楊後來收到爹爹媽媽一封信說大學裏開始招生了,爹爹媽媽有位“五七”戰友複職當大學校長,說隻要鄉下推薦他保證收下。爹爹媽媽近日來再來一趟仍去找大隊書記。

這夜裏小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進了醫科大學穿白大褂學解剖,那具小屍體在藥水瓶裏打開來看竟是炎兒。小楊叫呼炎兒,炎兒睜開眼睛說楊哥哥楊哥哥肚肚疼肚肚疼。

大通橋

都知道大通橋這幾年不太平。說是入夜石橋欄上便有幾個怪物坐著,嘰裏嘰裏叫喚,撲通撲通往河裏跳,見水花。

鄉下人害怕,夜裏不走那橋。原先有座廟,後來拆了,那地方便愈顯得冷清且陰森。

後來世道變了,插青就來了。插青來了,大通橋就熱鬧起來。

天氣很熱的時候,插青到那橋上去乘涼。

“去不得!”鄉下人說,“那東西天天出來,在夜裏那橋是它們的。”

杏子便盯了小衛看,緊緊地看;泥寶便盯了杏子看,癡癡地笑。

小衛朝杏子擠眼,說:“那東西什麼樣子,長的、短的;方的、圓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杏子嗤哩嗤哩朝小衛笑,泥寶便嘿哩嘿哩朝杏子笑。

鄉下人很有些惱,說:“誰見過那東西!誰知道長的、短的;方的、圓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誰敢去看那東西!誰看見那東西,早晚要引上門。”

插青於是大笑,終於出發,抄一根燒火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叫辯證法,叫一分為二。

鄉下人說:“去不得,那東西像人,惹毛了會來尋事。”

插青想這生活太平淡,太無味,尋點事有趣,惹點禍有勁,竟一無反顧地去,扔杏子的擔憂、泥寶的快活,扔全體的驚恐於身後。

鄉下人忐忑地等。到小半夜也不見插青回來。有要好且仗義的小青年說:“該不該去看一看?”

年長的鐵青臉說:“去不得,去不得,得罪菩薩且有三病六災,得罪那東西,想來該有九病十八災。這般的事,管不得。”

大家便不作聲。想著插青的些許好處,自是有些難受的。杏子竟掩了麵嚶嚶地奔回屋。都不知小丫頭發什麼癡,唯泥寶不再嘿嘿嘿嘿笑。

到大半夜稍涼了些都眯眯的要睡,遠遠的有歌子聲來,都凝了神聽,臉上漸有驚奇與疑惑。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杏子奔出來嗤哩嗤哩笑說:“回來了,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杏子奶奶且努嘴、且閉眼、且把蒲扇拍得天響,說:“不要看,不要看,現今的丫頭,哼哼哼哼。”

插青神氣活現走過來。

“看見了麼?”鄉下人抖抖地問。

“還打架了呢。”插青說,滿麵孔神秘,且甚得意。

“打得贏麼?”杏子急巴巴問,聲音尖尖的很好聽。“那東西厲害麼?”

“厲害得很呢,不分輸贏,下了死約,明晚見呢。”插青愈發的好笑,便都知道是假的了。

其實那橋上根本沒有那東西,想來這世上原來也沒那東西。

“許是你們人多,它們那個、那個少,便不出來呢。”鄉下人且駭怕、且好奇、且不甘心那橋上沒什麼。

小衛說:“這也許是真話,明天我一個人去。”

“呀!不,你不能去,不能去!”杏子尖叫,泥寶皺眉頭,大家便笑;杏子便臉紅,泥寶便臉緊。

小衛朝杏子擠眼,“那你陪我去,怎樣?”

“啊呀,不,我不去,你也不去,好麼?我們大家都不去,你不相信那是真的有的。我奶奶見過,你問我奶奶,奶奶你告訴他,告訴他們,你說你見過的,你怎麼不告訴他們,他們,他要一個人去呢,你快說呀,奶奶!”

杏子奶奶且努嘴、且閉眼、且哼哼唧唧,說:“造孽喲,造孽喲,什麼東西不好玩,要同那東西鬧。”

哼哼卿卿,杏子心裏發毛,泥寶便扭動麵孔上的肉。

小衛說:“什麼東西都不好玩,就那東西好玩;鄉下是沒有什麼好玩的,城裏也沒有好玩的,所有的東西都不好玩。反這沒有的東西頂好玩。”

杏子說:“隊長,你叫他們、他不要去,他們、他聽你的。”尖尖的要哭。

泥寶終於說:“杏子,要你急什麼,要你虛什麼,要你叫喚什麼呀,他們,他又不是你的什麼什麼人?”

杏子拿白眼去看泥寶,泥寶嘿哩嘿哩笑:隊長自是知曉因為所以,兀自咧嘴。

杏子說:“隊長,你聽見麼,你叫他們不要去吧,你開口呢!”

隊長說:“他們想玩,由他們去便是;他們不怕,由他們去便是。他們遇見了便知道酸甜苦辣麼。”

小衛說:“倘是遇不見呢,便不知道酸甜苦辣麼。”

“遇不見?去找呀,去尋呀,下河去摸呀!想來總在那河底裏麼。”隊長詭秘地笑。

“好的,那明天我下河去摸。”小衛朝杏子擠眼。

杏子於是又叫喚,尖尖的。泥寶嘿哩嘿哩笑,卻很笑出些不平來,想杏子同他一起從來不這般驢子似的叫喚。

杏子奶奶斜眼眄小衛,且努嘴、且閉眼、且把蒲扇拍得天響:“憑你那劃拉幾下子,前村張家誌衛,那水性子,哼哼哼哼,不是你們城裏那水匣子裏能撲騰出來的功夫,丈兒六尺的浪打不贏他呢,偏生沉在那地方,還不是那東西作的怪。”

杏子奶奶早先去過大城市,幫過大人家的傭,見過豆腐幹大的水池子。

插青不作聲,想那橋下是不是有什麼名堂。

杏子抿嘴笑,泥寶心裏說,杏子,你今夜裏,怎麼笑癡呢。

杏子奶奶於是又說:“後灣那丫頭,說是不識水性,自小不敢近河,偏生到那橋下洗腳;天不落雨,地又不滑,偏生滑到河裏;河西那船家,大江大湖能過去,偏生那橋洞過不去,要翻身,哼哼哼哼。”

插青不作聲想那地方許是真有名堂,小衛於是愈發地要去。“名堂是有的,不過決不是那東西,許是落流,許是旋渦,許是水差。”

杏子聽不明白什麼流,什麼渦,什麼差,卻不再尖尖地叫喚,漸漸地拿敬慕的眼睛去看小衛。

泥寶說:“我也去,你不怕,我也不怕。”被老頭子上前扇了耳刮子,急急地拿冒星星的眼睛去看杏子。

杏子盯著小衛笑,並不見泥寶麵孔上有五根紅紅的手指印。

後來插青果真又去了。回來說弄明白了,橋墩下有個大洞,便形成那什麼什麼流,什麼什麼渦,能吸了人去。

問那洞怎麼樣,說是水獺貓的洞,嘰裏嘰裏叫,撲通撲通跳水,想來是水獺貓無聊了做遊戲。

杏子奶奶憤憤站起來,憤憤離去。且說:“是大仙,是大仙。”

便有很多人憤憤站起來,憤憤離去。

杏子奶奶又回過再拖了杏子走,泥寶嘿哩嘿哩笑,杏子拿眼白去看泥寶。

插青們沒趣,想:這些鄉下人,嘿嘿,鄉下人真是,嘿嘿,便很有些惡作劇的念頭出來。

前村後灣於是愈發說得駭人。那橋上那東西已經活靈活現了。

說是還會笑,是男聲;還會唱小調調,也是男聲;聽出嗓子很毛,口音很濃,想必是當日被水嗆毛的。張誌大說:“我那兄弟,原本是很能唱高音的。”

鬧得都惶惶的,似有大災要來。杏子奶奶說:“橋上那菩薩廟,原來是拆不得的,那東西唯受菩薩鎮。”隊長說:“你們少說幾句,少說幾句。”唯杏子不怕且嗤哩嗤哩笑。

偏生那年興起改種雙季稻,七月裏收起來競全是癟穀。便有老老少少朝著隊長哭,朝著隊長罵,朝著隊長唾唾,隊長且被自家娘子擰了青紫的斑在大腿、屁股上。

“冤枉呢。”隊長拉長的臉像驢像馬,“種雙季稻又不是我的主意,上頭的命令嘛,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上頭的話你便這麼當真,老老少少的肚皮你便不當回事?”

“冤枉呢。”隊長說,“不當真怎麼辦,不當真怎麼過得去,不當真怎麼頂得起?”

“上頭叫種癟穀,你、把癟穀繳上去讓他們吃去,要不就你隊長吃。”

正當眾人搶白的勁頭兒上,杏子奶奶巴掌拍屁股說:“莫難為隊長了。都怪得罪了土地爺,他便弄你的頭頸。怪不得那橋愈發的不太平,怪不得那東西愈發的張狂,原是這道理呢。”

這話便由什麼人告訴了工作隊長。工作隊長便從這話裏聽出了什麼和什麼的鬥爭,什麼和什麼的分界,什麼和什麼的表現。

於是開大會,一場子坐了上千人。工作隊長說,雙季稻是誰誰誰的路線,單季稻是誰誰誰的路線。於是問貧下中農擁護誰誰誰的路線,於是說有暗藏的敵人像電影裏的漢奸,像台灣來的特務,用迷信來破壞誰誰誰的路線,反對種雙季稻。於是大家便很緊張,心想不知誰是暗藏的漢奸、特務,不知道那狗日的怎生在算計路線。

工作隊競也在那橋上遇見了那東西。真是氣焰囂張,階級敵人看到形勢大好終於憋不住跳了出來。終於把暗藏的壞人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於是全場都“哦哦”,“呀呀”,“嘖嘖”。

“便是這類地主婆,哦,不,富農,哦,不,怎麼成分是上中農?哦,對了,她是漏網富農跳了出來。”

莫說跳,杏子奶奶挪挪腳都艱難得很呢。她抖索著說:“我一雙小腳,遊村走不動哇!”

杏子尖叫著掩麵奔出去,聲音像刀子刮心。泥寶一跺腳,一拍屁股跟出去,杏子奶奶於是嚎起來,嚎什麼且不分明,於是全場都想要哭。長了癟穀要餓肚皮,自是該哭。

插青笑了說:“弄錯了,弄錯了。橋上那東西原本是沒有的,是我們裝扮了嚇唬鄉下人的。不關杏子奶奶、更不關杏子的事。”

工作隊長脹紅了臉,又鐵青了臉,說:“你們是有頭腦的,怎麼也受階級敵人利用?我們知道那老狐狸會迷人,還有小狐狸的美人計,讓你們心甘情願為她們頂罪,你們上當了,你們受騙了,階級覺悟不提高不行,你們要經風雨、見世麵,你們要站穩立場呢。你們公社書記告訴我要招工招幹,招工招幹要按政治表現輪先後呢。”

插青漲紅了臉,又鐵青了臉,都不說話。

泥寶奔進來,又拍屁股又跺腳,說:“你們,你們,你你你,她她她……”

小衛張了嘴卻說不出話,捏捏口袋裏有家信。小衛也有奶奶,想孫子想病了住醫院,說怕是見不著了;母親說不要記掛家裏,不要隨便回家,在鄉下好好表現,爭取早日招了工回來全家團聚,奶奶等著你。

小衛終是沒有說出話來,從此卻不再看泥寶那紫黑的臉和杏子那烏黑的眼睛。

杏子奶奶後來死了。死的時候很安靜,並不害怕,隻有幸福在枯皺的臉上流過。杏子奶奶是信迷信信來世的,信善報、惡報,信靈魂不滅的,是以能泰然處之。

杏子後來自是嫁了泥寶。泥寶爹是貧下中農,並不嫌棄杏子什麼。

結婚那天,泥寶來請插青喝喜酒。紫黑的臉泛紅光,穿新製的藏青哢幾中山裝,便也覺得很醜了,倒顯出些大男子的氣味來。泥寶說:“杏子關照了,一定要你們去的。”

小衛說:“肚子疼,吃不下東西。”便又有幾個也說這裏疼那裏痛,沒去吃喜酒。

再後來插青都上調了,走的時候鄉下人來送,杏子和泥寶也來送,杏子抱了他們的女兒,眼睛和杏子一般的烏黑,一般的好看。

小衛終是沒有看泥寶紫黑的臉和杏子那烏黑的眼睛。在大通橋上分手的時候也沒有看。

過客

夜裏守一盞小油燈無聊至極。

村裏的狗子、貓子便來敲門說:“港東場上做《沙家浜》戲,全本的,去看嘛。”

娘的《沙家浜》看了十七八遍,還有《紅燈記》也是。

“去不去吧?去不去吧?”很期待地懇求。狗子貓子跟了插青便瘋得起來。

“去吧!去吧!”貓子說,“港東那小白妞演阿慶嫂呢,真的小白妞。”

於是都笑,說:“小白妞頂配阿慶嫂。”

狗子說:“哎哎哎,阿慶嫂和郭建光是軋姘頭嘛!”

於是又笑說:“你娘才同郭建光呢,人家阿慶嫂同胡司令軋姘頭呢。”

“嗯哼!我娘說,騷女的能軋一個,便能軋幾個,保不定也向誰誰誰誰誰誰誰呢。”

便說得下流兮兮,反動兮兮了。

於是浩蕩蕩、呼啦啦去港東,路上圍攻了一隻狗,踩了一條蛇,放走誰家一頭豬,並且挖了港東的山芋大嚼大咬,大擺大搖進場。

都厭這幫子小祖宗,見了又有些怕,便有人讓開一塊好地方。

戲剛開演,鑼鼓像瘋狗般亂咬亂吼,程軍十三歲在戲校學過幾天京劇鑼鼓,聽這聲勢,笑了說:“什麼呀,什麼呀,什麼呀!”

“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出場,你看小白妞!”狗子直叫喚。

“去你娘的小白妞!”貓子說,“都老白妞了,是沙老太婆嘛,你狗子想小白妞都想癡了,想呆了,想昏頭了。”

狗子訕笑說:“待會兒郭建光要把沙奶奶堅壁起來嘛。”

那自然是。

台詞漏洞百出,笑話百出,大家便拿來當下飯菜尋開心。

堅壁沙奶奶自是沒看頭,小白妞還不出來,太沒滋味。

狗子便去擰了手邊肥嘟嘟一條大腿,大腿的主人肥豬般吱吱叫,跟出一串粗話震了半個場子。全場都朝這邊看。那胖女人不害臊且很勇敢,操狗子一個耳光。

狗子捂了臉說:“冤枉呢,冤枉呢。”大家哄他,放死勁笑。

胖女子啐唾沫說:“倒你奶奶八代黴,老娘兒子有你這般大,吃你老娘豆腐呢。”

又一陣哄笑。狗子臉麵上不好看,心想:倒你奶奶八代黴,老子手上沒長眼呢,擰了你個胖老豬呢,胖且老,偏生妖騷得很。

胖女人撈了本不再追究,仍看戲。

戲台上卻是亂套,唱戲的伸了脖子朝台下看戲,鑼鼓家什愈發地亂咬猛叫,仍壓不住騷亂引不住人,便臨時換了劇情讓小白妞提前出場。

“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狗子複又叫喚,身邊那胖子狠狠剜他一眼。

聽說小白妞在縣劇團混過飯吃,自己有些貓功,走步子扭屁股,唱調子踩點子,像模像樣當回事。全場便嘰裏喳啦叫喚:“小白妞!小白妞!小白妞!”

插青無聊地笑,和守小油盞一般地無聊。歎口氣說:“走吧,走吧。什麼名堂經,這種戲真是,真是!”

狗子說:“再等等,再看看吧,還有操你奶奶,操你娘呢。”

轟轟然笑,刁德一向胡司令耳語說:“我操你娘!”胡司令聽明白了。氣得瞪眼,為顧全大局便忍了,說台詞:“對,對,對。”刁德一一回得逞,二回再來;二回得逞三回再來,胡司令終是忍不住。大聲說:

“我操你奶奶!”台下觀眾十有八九居然沒聽出這句台詞有問題,跟著便笑。這戲已經做到了惡作劇的地步。

插青說:“真沒勁,真沒勁,走了,走了。”

狗子、貓子說:“真沒勁,真沒勁,走了,走了。”留戀地朝台上瞅。

便浩蕩蕩殺出一殺路,殺出一群人,又跟出一批人,在四下裏散了回家睡覺。

這一群偏不想睡覺,睡覺也無聊,要尋點事來鬧鬧。

於是插青要往港西去。

港西卻是荒野得很,陰森得很,有大大小小小墳墩,且無住家。

狗子、貓子怯怯說:“有鬼火纏人呢。”

插青說:“不叫鬼火,叫磷火;誰怕,便纏誰。”

狗子、貓子自不是膽小的胚子,昂昂地跟了插青往港西去。

港西是極寧靜、極冷清的,世間一切喧騷到這裏便是結束,唯野芽草索索響,像是哭,又像笑。

狗子跟著不敢離很遠,也不敢很近,怕有聲響,又怕這份死的冷清。

便是頂膽大的插青也有些許怯意了,毛孔開張,汗毛豎立。

忽地風吹來,竟有嚶嚶的哭,狗子臉煞白,直想尿尿。

風停息,便沒了那聲響;風再吹來,便又是那聲響,於是全體臉煞白,在心裏叫喚媽吔,媽吔,媽吔。

唯狗子淒淒慘叫出聲:“媽吔,媽皚,媽吔,媽吔媽!”

順手指處望去,苗條條競有一白衣女子站在墳堆間。白的月光下依稀可見那臉也是煞白的,並有一對亮的眼。

“媽咆,媽吔,媽吔!”狗子叫喚,“是她,是她,是她!”狗子調轉屁股做出逃跑的姿勢,卻釘住腳爪地拔不動,“港東的桃花呢,港東的桃花呢,褲帶子吊死的桃花呢。”

插青聽過港東桃花的故事,僅是為一本有男女擁抱插圖的書,便被造反兵掛了破鞋在細細白白的頸項裏,回家便吊上了屋梁。

“走吧,走吧,別追上來。”貓子說,“我奶奶講,女鬼會追男人抱了去,其實是吸血呢。”

插青頭皮麻了,腿肚子軟了,嗓門兒暗了,想書上有畫皮的故事,也許真有呢。說:“快走!快走!”

走著走著忍不住回頭看一眼,那白衣女子競直追了來,抖抖地說:“你們別走,你們別走,我不是鬼。”

狗子哭巴巴說:“是鬼,是鬼。騙人!騙子呢,騙子呢。”

“我不,我不是鬼,真的,我不是。你們看看清楚,回頭看呢,我是人,真的不是鬼。”

愈發奔得快,絆倒了,連滾帶爬。

追得竟很快,且說:“求你們別走,求你們別走,幫幫我,幫幫我,我,我不是鬼,是人。我是北邊來的插青呢。”

狗子們也奔得無影無蹤,有膽大的幾個插青不再奔,停下來,回頭看,便看出來不是鬼,是人,真的是人。穿白襯衣,梳羊角辮,人模人樣的女子。

於是想象豐富便猜是不是特務,墳堆裏有發報機,嘀嘀嘀嘀;有活動經費,美鈔、盧布、港幣。

女孩子見了插青並不說話,隻嚶嚶地哭,插青沒話,便耐心等。

嚶嚶地哭一陣,便且哭且訴說是路過這裏,迷了路,到了墳堆間,怎麼也走不出去。轉了半夜,還在墳堆裏,嚇死人了。

“那是鬼打牆呢。”順口說說,倒非存心嚇唬誰。

便又嚶嚶地哭。

便又等。

風吹來,野芽草索索響,女孩子不再哭,返回去,扛一包東西在背上。說:“快走吧,快走吧,這裏太可怕!”於是幾個人一同逃出港西,甩掉那一片墳堆,一片淒涼。

“包裏是書,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紀念。可他們說抓黑書、燒黃書、查手抄本,要拿我的書去燒掉,去換糖吃,去當手紙揩那個。”

“你於是抱了書逃出來,是不?那你要逃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地方去,城裏已經沒有我的家。我插隊是謊報了年齡跟來的,現在我沒有地方去,我不知道,可是這書我是要的,我是不能丟掉的。”

插青相互看看,意思卻懂,並很一致。說:“你上我們那兒住怎麼樣?我們雖隻一間屋,沒女生,但可以用草簾隔開。當小妹妹、親妹妹待你,不用你下地做活,你這麼小個子怎能做活,我們一人省一口,便喂飽你,怎麼樣?你願意也可以幫我們燒飯吃,怎麼樣?”

女孩子眼睛撲閃閃又嚶嚶地哭,且點頭笑了。

於是替她提了那包沉沉的書,心想:這包書她提到這兒很是不容易呢。

女孩子住下來,說是誰的表妹,村裏也無人懷疑。隻是聽狗子、貓子說墳堆裏遇見的,看上去便是有些異樣,走近去總有些怯怯。

自此,黑夜裏卻不再有那叫人恨恨的夜遊神浩蕩蕩殺到東殺到西了,不再有放掉肥豬,吃掉母雞的事。

自是那女孩子及那一包書的緣故了。

愛看書的隻是看,不愛看的便等了聽故事,連帶引來了狗子、貓子們。

鄉下人便很奇怪問狗子貓子,隻是說聽故事好聽得極,好聽得極,老太太臉上便有些詭秘,有些驚疑。

後來女孩子終於要走了,隻是怕帶著書不安全。

插青留不住人,說:“書留下吧,暫且代為保管,以插青的名義擔保不會丟失一張紙。”

女孩子嚶嚶地哭,滿臉掛了淚水又笑,顯是很放心的。

女孩子走了,插青們有些悵悵。

夜裏守一盞小油燈卻不再無聊,迷了似的蹲在屋裏,再不出外尋事。

鄉下人想不明白。老太太們卻恍然,臉孔上盡是驚怪,拍巴掌,拍大腿,說:“迷人呢,迷人呢,那女子是狐仙呢。”

是狐仙呢。

也許真是狐仙呢。

河東河西

養春蠶的時候,就聽說河東的插青要結了幫到河西來打架。

鄉下人便很興奮地等。在桑地裏做活,朝河東看,看不出什麼名堂。

春蠶上山,結成雪白的一片,還不見河東的插青到河西來打架。

鄉下人下河洗匾,朝河東看,仍是看不出什麼動靜。心想真沒勁,插青真是他娘的熊貨,嘴硬骨頭酥。於是問於敏敏:“怎麼不打架?”於敏敏說:“誰知道他們,反正不管我們的事。”女的聽說打架自然是要怕的,自然不會多打聽。於是又問吳為:“怎麼不打架?”吳為說:“誰知道他們,反正他們敢來我們就敢打,這世上沒見得誰怕了誰。”

可是河東的插青終是沒有來,隔了河也終是什麼都看不清。

河水卻仍是碧清碧綠,輕輕的風吹過,有一圈圈和一絲絲的皺紋,很好看。插青剛來的時候,對著這水發癡,竟看出來這不是河水,是什麼什麼詩,什麼什麼畫以及什麼什麼古裏古怪的東西。鄉下人便很糊塗,且憤憤不平,他們看了幾輩子幾十輩子,看出來終是河水。

河麵很寬,水卻淺,勉強吃起一條五噸的水泥船。有大大小小的魚跳出水麵,落到密密的水草上,插青便很快活,下河撈起來紅燒清燉。河上沒有橋。橋在兩裏地之外。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那年下鄉來,就是在橋頭分手的。一隊到河東的紅房子住,一隊到河西的紅房子住,兩排紅房子隔河相對。一律的格式,大間住男生,中間住女生,小間作灶屋。

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原先是很要好的。冬天的時候,河西的插青繞過橋到河東去玩。夏天的時候,河東的插青遊到河西來鬧。

女的露了肩胛和大腿,白嫩白嫩的細肉裸裸的,並不以為醜,鄉下大姑娘便閉了眼,鄉下大娘子便唾唾,鄉下男人看得發笑,發癡,發癢。

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愈發人來瘋,以河水為媒,隔河結了幾對似真似假的小夫妻。鄉下人很有點羨慕,很有點嫉妒。不領證書養兒子,是要被大隊書記揪住胸脯拍耳光的。

河東的李萍和河西的錢剛頂先結出果子來。錢剛是很嫩相的,隻嘴唇上剛有一層軟黃的茸毛,居然要做父親。

李萍又是哭又是笑,哭笑不甚分明。據說她家上代便有類似的情狀。

李萍回家養得白白胖胖,足月生下一白白胖胖的兒子。家人的怒氣於是煙消雲散,群星拱月。外公、外婆、爺爺、奶奶、舅舅、姨姨、叔叔、伯伯、嘰裏咕嚕,唏裏嘩啦,等等等等。

胖小子雖白雖胖,盡善盡美,卻是個鄉下胚子。家裏大人想起來便眼淚汪汪。寫信問錢剛怎麼辦。李萍憂心忡忡久不見錢剛回音,並不很在意,在鄉下信件丟失是很平常的事。

李萍終於回了河東的紅房子,卻不知道錢剛已經不在河西的紅房子裏住。

錢剛作大隊書記的乘龍快婿,下貼子請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喝喜酒。

河東的插青咒了錢剛祖宗十八代,蘿卜幹下粥吃了悶頭睡覺,河西的插青罵了錢剛全家七八口,然後雄赳赳赴宴。大隊書記的肉,千年難得,不吃白不吃。

於是,到處有大喇叭表揚錢剛紮根農村什麼什麼,河西的紅房子便跟著錢剛被參加,被展覽。河西的插青便也沾光,不光那一夜吃飽了撐得舒服,喝醉了暈得愜意,白日裏寫寫畫畫出幾塊黑板報,便有十分工。

河東的插青仍是腳踩爛泥,頭頂風雨,心裏把河西恨得癢癢,揚言要敲錢剛的骨頭。錢剛卻一火車乘到北邊的國界線,當了國防兵。

河東的插青恨極錢剛連及了河西插青,河西的插青並不以為嘴軟手短,是以並不接受河東義正詞嚴的譴責,反而反唇相譏。

河東河西於是隔河對峙,勢不兩立,積怨甚深,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雙季稻收割了,河東的插青還不來打架。狼來了,狼來了,其實根本就沒有狼。鄉下人等得不耐煩,終於失望。

那夜裏河東的插青終於來了。

河西的插青抖抖地抄家夥,站成一排。有女生哭起來。

鄉下人攜了妻兒老小,站得遠遠的,甚是激動,甚是滿足。

黑夜裏奔來大隊書記,滿臉惶恐,說:“你們別打了,錢剛死了。”

架終於沒有打成。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悶悶地回自己的紅房子,鄉下人便萎萎地散去。

錢剛死掉了,真的死掉了。

誰也不明白錢剛是怎樣死掉的。於是生造出十七八種謠言來。

說是叛國投敵,被亂槍打了七個窟窿八個眼;說是玩槍走火,崩碎了自家腦袋;說是調戲民女,就地正法;說是喪了良心,被雷公擊倒;說是什麼什麼什麼什麼。

李萍沒有哭,沒有笑,想著錢剮那張嫩相的臉,嘴唇上那層軟黃的茸毛,每每盯了河西的紅房子望,不相信錢剛已經不在那裏麵住,不相信錢剛已經不在世上任何地方住。

李萍繞過橋到河西大隊書記家去討還錢剛,言語中便很有些糊塗,很有些混亂。錢剛明媒正娶的老婆——大隊書記的女兒挺了肚皮哭喪臉,不清不爽說:“我還要叫你賠人呢,若不是為你,他也不會……”

李萍從晚秋冰涼的河水中淌過來,女伴拿一張紙遞給她,嘴唇哆嗦說:“招工表格上寫著你的名字,你回城了,你兒子的戶口也解決了。”

李萍對著那張紙笑了。哭了,又笑了;又哭了,哭笑不甚分明。

錢剛不明白地死掉了,季萍又哭又笑地走掉了,河東的插青和河西的插青一天一天地散掉了,鄉下人永遠也看不成那場好戲了。

河東的插青曾經往死裏咒錢剛。如今歲數長了些許,喜怒之情都淡薄了許多,何況錢剛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大家便也不再想到他的可恥、可恨、可惡,可卑、偶爾提及,隻是說,唉唉這小子,唉唉那家夥。

河西的插青曾經很羨慕李萍,想不明白她憑什麼占了全公社第一個招工名額。後來大家都招工,都回家,這羨慕也便成為過去。

至於李萍能夠最先回城的原因,恐怕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可是李萍卻迷了心,哭笑不甚分明,言語糊塗混亂,每天服用泰安登和阿米替林。總算還認得她和錢剛生的那胖小子。聽說她的外婆和一位姨媽都有過類似的症狀,醫學上叫作遺傳性精神病,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