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土地上(2 / 3)

大隊書記的家就在大隊部邊上,小孫順路進去看看。在院門前的柴堆上,小孫又看見坤寶家穿紅棉襖的小姑娘,坐在柴堆上等他,走近時卻又不見。小孫心神很不寧。

書記不在家,他老婆和孩子都在。小孫知道書記也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兒,這時看見,竟也穿了件紅棉襖,不過並不短,和坤寶家的女兒極像。

並沒有人招呼他,很沒趣。他招手讓書記的小女兒過來,從口袋裏摸出一大把水果糖,塞進她的口袋,書記老婆臉色緩和了一些,讓小女兒叫叔叔。

小女兒並不叫,掏出糖來看,又走過去,說:“硬糖,不要,硬糖,不要,奶油糖好吃……”把糖又還到小孫手裏,“我有奶油糖……”

小孫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捧了糖不知怎麼辦才好。

那小女兒從裏屋捧了糖盒來,讓他看,果真是奶油糖,那糖盒也極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小衛送的,還是別人送的。

小孫好尷尬,要走書記老婆也不留他,他便出來了,心中好憋氣。

到大隊部打煤油見有幾個熟人,便狠狠心發了些糖,自己也剝了兩顆一齊吃。

遠遠地便聽見有哭聲。走近了見是河灘上圍了不少人。哭聲是那裏麵傳出來的,在雪天雪地裏愈發的淒慘。

小孫奔過去,心呼呼跳。

“什麼事?”

“淹死了。”有人說。

“凍死的。”有人糾正。

“誰?誰?”小孫眼前有個紅色的影子晃了一下。

“大丫頭。坤寶家的大丫頭……”似很平淡。

小孫心抖得厲害,撥開人群擠進去。

很舊很短的紅棉襖,已經結了冰。小孫不敢看小姑娘的臉。坤寶娘子趴在小姑娘身上,嗓子已經啞了。坤寶悶聲蹲在一邊,另幾個小的扒在他身上哭。

“坤寶也是作孽,前世作的孽,本來大丫頭養大了點,好幫手了,又淹死了,唉唉,可憐……”

小孫憤怒地瞪了那個女人一眼。

“怎麼會,怎麼會……”他喃喃,身上一陣冷似一陣,直管瞪著那紅色的小身體。

“唉唉,林生家丫頭看見的,說是水麵上有張糖紙漂,去撈那糖紙的,便撲了前去,林生家的小丫頭死貨,嚇呆了,待叫了人,已經沉了,撈上來,已經……”

坤寶娘子又是搶天呼地,坤寶仍是悶了頭,半晌,才聽坤寶嘟了一句:“悶可憐的,連塊糖都沒嚐過呢……”

小孫失了魂似的,忍不住去看小姑娘的臉,那臉竟是很平和,一點也不怕人,隻是略有些紫。左手抓住塊尿布,右手捏著那張糖紙。

小孫認得那張糖紙。再看那臉,竟有些笑意。嘴微微地開著,好像說:“我沒有吃過糖,真的,我從來沒有吃過糖。”

小孫想那盯著他的嘴看的眼睛,很暗淡的,凹下去的,渴求著什麼……你嘴裏是什麼。我沒有吃過糖,真的,我從來沒有吃過糖。小孫心裏在哭,心要炸開了,想撕什麼東西,又想大叫,他終於什麼也沒有幹。慢慢地蹲下去,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水果糖,剝了紙,塞進小姑娘僵硬的嘴裏,想拿下她手裏那張已經浸壞浸爛的糖紙,換一張新的,卻是怎麼也取不下來,那手,將那糖紙緊緊地捏著。

坤寶自己釘了個小棺材。小姑娘隻有那一件又短又舊的紅棉襖,坤寶要剝下來給小的穿,娘子哭。小孫撲過去,說這棉襖讓她穿了去吧。坤寶看了他一眼,不作聲,也不再剝那紅棉襖。

釘棺材蓋的時候,小孫最後看了一眼那又短又舊的紅棉襖,把所剩的水果糖全都裝進紅棉襖的小口袋。

雪天雪地裏,坤寶娘子淒慘的哭聲,很久很久不曾散去。

中和黨

插青下鄉來第一件事便是向他們介紹隊上的階級成分,既是上頭的吩咐,也是政治隊長自己的意願。

政治隊長穿黃軍衣黃軍褲,以為是退伍軍人,問,說不是,軍衣軍褲由當兵人家送的。穿了倒合身,且神氣像是自己的。

摸包飛馬香煙請抽,插青都紅了臉嫩嫩地說不會,便自己點了悠悠地吸一口,悠悠地吐一口。臉孔卻終是很嚴肅。

於是挨家挨戶說張家貧農李家富農,隻一根煙工夫便聽出三幾個人中必有一個是什麼中和黨。插青覺得奇怪便問什麼是中和黨。

政治隊長似很鄙夷地輪個看插青,心想中和黨都不懂覺悟真低。

中和黨麼和四類分子五類分子一般可惡。哦,不比四類分子五類分子更可惡,但是頂危險的敵人。

插青想原來你也說不清什麼中和黨。心下卻對中和黨有了幾分戒備,幾分警惕,幾分討厭和幾分恨。

政治隊長一抬手指了一漢子說:“喏,那個中和黨。”又指一女人說:“喏,那個中和黨(插青想原來還有女人呢)。”又指一孩子說:

“喏,那個中和黨(插青想怎麼還有小孩呢)。”又指一駝子說:“喏,那個——哦,不那個,不是嗯,也不一定今天不是或許明天是呢,你們不能放鬆警惕呢。”

都點頭心裏卻以為滑稽什麼今天不是明天是呢,那幾分戒備幾分警惕幾分討厭和幾分仇恨便減了半。

駝子是個半老頭卻有張狼外婆的臉,又有一份羊媽媽的心,背個大鍋很沉似的卻有力氣,小孩並不怕他並老纏他,天熱了便脫下衣衫給看背上那塊多頭肉,惡心得極,小孩卻以為好玩去摸去啃,混熟了插青便說:“喂,駝子,政治隊長說你是中和黨呢。你是不,坦白出來是不是吧?”

駝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說日鬼呢,日他娘的中和黨呢,狗日的吃人飯說鬼話呢,狗日的說鬼話混人飯吃呢。

插青想此話卻有些道理,政治隊長總不見勞動隻翻嘴皮子,說你是中和黨他是反革命,家裏並有獎狀幾張,鑲了大鏡框表揚覺悟高鬥爭強呢。

駝子繼續日他娘日他奶奶日他外祖奶奶日他祖宗十八代,說你看那屌模樣隻會弄卵會困中和黨的婆娘們。

插青於是和駝子一起笑,笑個天昏地暗。

政治隊長走過來皺了眉板了臉又挺了胸說:“你們笑什麼笑什麼?要警惕呢,說說笑笑裏有階級鬥爭呢。”

駝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說:“笑什麼笑什麼笑你娘褲襠裏少長雙眼屙出你個臭鴨蛋呢。”

插青大笑卻即屏了氣,見隊長漲紅臉指駝子的鼻子說:“你你你你,好好好好,你等著你等著你等著。”

駝子咧嘴嘎嘎笑說:“等什麼呢?等中和黨麼?等分配中和黨的名頭麼?下一個便輪到我麼?我可沒老婆請你困。說我中和黨你沒好處撈呢。隻一個駝背肉疙瘩你要麼?不嫌棄你就拿了去吧。”

插青在肚子裏放死勁笑。政治隊長鐵青臉複指駝子鼻子說:“你你你你,好好好好,你等著你等著你等著。”且走且回頭眼睛甚凶惡且愚蠢像狼嗥像豬什麼什麼,隻是不像人。

插青便有些膽怯問駝子他真會編你中和黨麼?

駝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說:“中和黨便中和黨,誰怕他娘的中和黨麼。我獨個兒飽了全家不餓,獨個兒暖了全家不冷,獨個兒死了全家不哭呢。”

很敬仰地看駝子,背上那肉瘤像座高峰不可撼動呢。於是乘便追問中和黨究竟怎麼怎麼。

駝子咧嘴嘎嘎笑說怎麼也不怎麼,不管你們事打聽了作甚?都覺得駝子任是油頭滑腦,卻甚親切,那隊長甚嚴肅,卻是討人厭。

過不幾日駝子果真是中和黨了,開大會說又挖出一個階級敵人,隻插青緊張激動憤憤,旁人都是若無其事,照例地婆娘嘻嘻哈哈自納鞋底,照例地少男少女敲敲打打且丟眼風,照例地男子嘿哩嘿哩吸旱煙水煙香煙,照例地小孩奔來奔去發神經。

駝子上台仍是咧嘴嘎嘎笑,本生的弓腰駝背便也免了撳頭頸。

政治隊長作報告說怎樣怎樣提高警惕,怎樣怎樣堅持鬥爭,又怎樣怎樣識破詭計,再怎樣怎樣捉住尾巴,任是唾沫星橫飛高嗓子發沙並無人當真。

末了是哪裏來的什麼領導說話,自是表揚政治隊長無疑,並又發一連鏡框的獎狀且加四本毛選。

隊長喚娘子上台去拿,娘子破聲尖叫說不要那勞什子掛滿了牆惹眼,又不好當飯吃當衣裳穿,拿來作死麼。

隊長跺腳說覺悟低覺悟低覺悟太低,便是中和黨之緣故,中和黨之可惡可恨之可殺。

駝子咧嘴嘎嘎笑朝政治隊長啐口痰說:“你個臭鴨蛋,老子看著你生下來滿地滾,看著你撒尿捏泥巴,看著你上學認不識的字叫先生揪耳朵,看著你偷西瓜摸冬瓜原先倒也不很臭。”

隊長說您看您看您看,氣焰囂張呢,請示是不是該實行無產階級專政。

氣焰囂張自該鎮壓。

於是來兩個橫眉豎眼的揪了駝子猛一推,駝子一跌便摔下台來,跌疼了肉瘤駝子哇哇大叫並咧嘴嘎嘎笑。

駝子死的時候嘎嘎地唱小調,聽出來是阿哥阿妹約黃昏。

赤腳醫生說駝子是腦溢血死的,大家都知道駝子向來血壓高,插青明白腦溢血和血壓高原是一回事。

“駝子好人呢。”老太太咂嘴說,“老天沒開眼好人不長壽呢。”

“駝子好活計呢。”男人歎息說,“駝子雖駝做活不偷懶呢。”

“駝子好玩呢。”孩子哭巴巴說,“再沒人同咱們玩,讓看背上的大疙瘩了。”

於是都有些心酸有些憤憤。

“血壓高是氣出來的。”

“那自然是。”

“腦溢血是氣出來的。”

“那自然是。”

“看他嘎嘎笑糊塗似的,心裏卻要強呢。”

“那自然是。”

“說什麼狗屁黨鬥人家也不怕鬼魂尋來。”

駝子下葬大家掘一鍬土,隊長娘子也來,旁人說你別動他,隊長娘子回去擰男人的大腿且餓了一頓飯。

“看著吧駝子是不想死的,鬼魂自不會安分會來尋事的。”

隔夜便傳來說見了駝子在豬圈裏出灰呢,仍是咧嘴嘎嘎笑。

再隔夜叉說見了駝子在場上乘涼呢,仍是咧嘴嘎嘎笑且啐口痰。

再隔夜便愈發見得多。

隊長娘子身上寒寒的告訴男人。

政治隊長吃政治飯幹政治活自是很霸道,於是追查政治謠言,誰說看見駝子了誰交代。

於是竟眾口一詞說你自己說的,你自己看見的,你怎麼忘了呢。

政治隊長終於弄昏了,暈頭轉向想腦子怎麼不管用,見了的事說了的話競不記得麼。眼花花地居然也看見駝子在走路在吃飯在咧嘴嘎嘎笑,嚇出一身冷汗來。

便來尋插青問世上究竟有沒有那東西。

插青擠擠眼說誰敢斷定沒有呢,你不是親眼見了麼?

“我親眼見了麼?我說我親眼見的麼?”

“你不見你怎會說?你不說旁人怎知道呢?你是隊長大家聽你呢。”

“那那那,你們城裏人也相信這東西?你們讀書多書上寫的麼?”

“書上說有便有,你信麼?”

“駝子的鬼魂纏上了你你還不知道麼?”

政治隊長於是不再狠霸了臉說覺悟太低,提高警惕,卻神神鬼鬼地奔到東奔到西總有駝子跟著似的感覺。

一日插青正吃夜飯,有鄉下人一批批端了飯並急匆匆走過來說:

“上身了上身了快去看快去看。”

來不及問什麼叫上身了,想是好玩得極,鄉下人那興奮樣子。

便跟了去看。

駝子上了隊長娘子的身,那女人坐在床沿一招一式盡是駝子的一招一式,也弓了背,也啐口痰咧嘴嘎嘎笑,竟是極像極像。

插青麵麵相覷想這怎麼回事?

隊長坐桌邊和女人打對麵,滿臉驚惶。

女人開口競完全是駝子的嗓音。

“是他呢是他呢,是駝子是駝子上身了上身了。”於是門外窗外一片吵。

“別吵別吵別吵嗬,聽駝子說什麼聽駝子怎麼說。”

插青想不明白夜風吹來且有些寒意。

於是駝子還魂尋事說:“革生你在麼?革生你在麼?”

政治隊長抖索抖索不敢說在不敢說不在,不敢說也不敢不動。

“你不說話我也知道你在,你虧心呢,你不敢回話呢,是不是你摸摸心還在不在跳呢,怕是不跳了吧?”

“我在呢我在呢,我回話我回話,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摸不著呢。”

駝子啐口痰咧嘴嘎嘎笑說:“你個臭鴨蛋,你他娘的說清楚你怎麼編的中和黨?”

“我的媽,中和黨我不敢編造。我也不明白中和黨叫什麼,叫中央和平黨,叫中國和平革命黨,叫中華共和黨,叫什麼什麼黨我真叫不上,真的不知道。上邊說這地方有中和黨反革命呢,挖出來可以立功受獎,挖多了入黨升官,再挖幾個轉正吃吃吃居民糧。我便我便挖了挖了八九個八九個:說還不夠數,我便得罪您老。”

駝子咧嘴嘎嘎笑說:“你個臭鴨蛋,你也知道害怕麼?我見到閻王爺告訴說你狗日的要下地獄呢,閻王爺喜歡你,說你不是中和黨你幹幹淨淨他要點你的名。”

“我不我不我不,您您您您您轉告他他他他老,我是中和黨,我是中和黨我是中和黨呢。”

自此政治隊長便有些迷迷沌沌,並不影響吃飯幹活困老婆,隻是一緊張便說我是中和黨我是中和黨我是中和黨呢。

這件事插青於是弄不明白,猜想旁人中通了來的,哪有這麼像駝子呢,況且她是他娘子呢,嚇瘋了男人有甚好處呢。

直到回城也沒有明白,卻知道了中和黨原來子虛烏有。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和黨員便係莫須有,都以為滑稽,回去同家人講,家人也以為滑稽且不可思議。

再後來轉而一想便也釋然,那時代原來是個滑稽時代。

過年

中秋夜裏月亮很圓很亮,大家都到外麵看月亮。有小孩奔來奔去很熱鬧,手裏捏半塊月餅滿臉滿嘴的屑粒。

插青便很想家,心裏淒淒的,阿星念“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阿惠掩了麵有水珠從手指縫裏滲出來卻無聲息。

阿星說我們回家過年今年一定回家,三年不回家今年一定回家。

阿惠點頭想一定回家,問趙強你回去麼,趙強說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回不去呢,阿惠心很酸,趙強是個好人。

阿星和阿惠於是商量了帶些什麼回家,便忙碌起來,赤豆綠豆黃豆便省下來不吃,挖了山芋來曬幹,氽了糯米來磨粉,玉米棒子珍珠般粒粒閃亮,到爆花機裏一爆小妹妹頂開心,可是小妹妹已經長大想不出小妹妹長大的臉該是什麼樣子。

每每有趙強幫了,籌備便又多了一份。

阿星和阿惠的日子於是很有了盼頭。

人了冬,家裏來信說奶奶病了想看阿星和阿惠,要他們早些回去,阿星和阿惠便愈發地急不可待。

可是隊裏老不分紅,不分紅回家的車票便沒得錢打。毛估估有七八十塊,打了車票再給奶奶買些營養品,給媽媽買條圍巾,爸爸麼有兩瓶白酒,小妹妹自也有她吃的玩的。

終於還是分了紅。工分值卻跌了,打車票還差點。阿星和阿惠且沮喪且憂慮,找隊長寫個條子找現金保管員借,保管員苦笑說,你們看總共有一毛三分給五保戶買過年禮,便要去貸款了。阿星要去向鄉下人借,趙強說他們口袋裏也不肥,拿不出三五塊,用我的吧反正我不回家,我回不了家隻留下些酒錢便行。

阿星要推托也容不得,他說去買車票吧,車子說很擠呢,買遲了怕不行呢。

阿惠想邀趙強同他們一起回家卻未開出口來。

阿星便去買了車票來,車果然很擠買了臘月二十四的夜車。

阿惠便拿了車票來仔細看,有很幸福的暖流從車票裏流出來,流人心田。聽趙強有輕輕的歎息,阿惠想說什麼卻愈發地說不出來。

阿星說趙強你父母究竟怎麼了?我們回去替你看他們行麼?

哦不,見不到的,關著呢,趙強說,眼睛裏有哀哀的光。

於是都不作聲。隻是在心裏替趙強難過。

有鄉下人到插青屋裏串門說起阿星阿惠要回家趙強不回家也都咂嘴說唉唉唉唉,到我家過年吧,一般樣呢有的吃有的喝。

是的,有的吃有的喝,鄉下人過年是不吝嗇的,可偏是少一些什麼。

見大家子麵孔好了,便問阿星阿惠什麼時候走,說臘月二十四,忽地“哎呀”叫喚,臉孔上甚是惶恐和驚愣。

阿惠便很當真問怎麼怎麼,卻含含糊糊說不出什麼。

阿惠想起了什麼“哎呀”叫喚,看阿星趙強時他們也想起了,臉孔上盡是驚疑。

這地方有規矩,臘月二十四河上渡口梢工不擺渡,鄉下人也不過河,說是這一天過渡十有八九要出事,都相信臘月二十四鬼們過年,船劃水惹礙了鬼們便要遭災。

阿惠掩了麵嚶嚶地哭,淚水滲出手指縫。

阿星恨恨說我不信我不信,我偏過河偏過河看能怎麼樣,不,阿惠尖叫說不不不不啊不不不不。

阿星說你不回家你不回家,你不敢過河你別回家,在這兒過年吧我一個人回家。

阿惠嗚嗚哭。

鄉下人呆著不好過便走了。

插青想心思都不作聲,夜很深了仍睡不著,天亮便是臘月二十四。

阿星挑起扁擔凶凶地說阿惠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一個人走。

阿惠跳起來說我走我走我走,我回家過年,回家過年。

阿星苦笑說你不怕麼?不怕那東西麼?不怕掉在河裏麼?

阿惠抖索說我會遊泳,我不怕,我要回家過年,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小妹妹等著呢。

趙強扭過頭不看阿惠的臉想笑,遊泳,唉這寒冬臘月沒上岸先凍僵了呢。說你們要走我送你們走,那河上渡船沒梢工要自己擺。阿星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的,我送你們走。

阿惠說不不不不不要你送,不要你送。

阿星說趙強你別送了我們行呢。擺渡船阿惠能幫把手呢。

趙強不說話接過阿星的擔子便先出門,像他自己回家過年似的焦切。

阿星阿惠便追了去,看趙強一臉認真便不再多說。

河口很寬風不大浪卻高,阿惠人哆哆嗦嗦腿軟軟的邁不上船,趙強拉她說別怕,隻要自己小心別想著那些閑話。

趙強手很大很暖,握了阿惠冰涼的手,阿惠便不再打抖了,腿勁足足的上船。

船在河裏顛晃,都不出聲擰緊了眉皺緊了心。

有浪打來,船旋了個圈子阿惠捂了嘴不敢叫喚,見阿星死揪住綁繩,趙強那大手把住舵,船便又向前又向前。

終於船靠了岸,阿惠心裏發脹想大笑又想大哭。

趙強係了船又搶過阿星擔子打前頭走,直送到汽車站。

趙強揮手阿惠在車上見那大手想那大手,真大真暖真好,很戀戀地看趙強的眼睛,見那眼睛也是留戀還有許多其他什麼意思。

阿星說回去你一個人過河行麼,可要小心呢,千萬小心呢。

趙強笑說放心吧,一個人好對付,回家好好過個年罷。

車便開了,趙強便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沒有了。

阿星阿惠趕夜班火車很順利到了家。全家自是狂喜,奶奶見了孫子孫女病便也好了,過年全家去照了合家像喜氣洋洋,奶奶說看這好兆頭,今年必有好事臨門呢,想必是阿星阿惠要調回來了。

過了年阿星阿惠很不想回鄉下卻無法不回鄉下。這一天阿星去買了車票,出車站遇見了熟人都是一起插隊的在別的大隊。

見了阿星那幾個便很沉重的樣子說,唉唉你們那個趙強真可憐呢。

什麼趙強可憐?什麼趙強可憐?阿星預感了什麼,心抽緊了問。

咦咦你不知道麼?你幾號回家的?歐,臘月二十四早晨出來的。

啾,那便是不知道了,臘月二十四中午趙強不知上哪兒去,獨個兒渡船回鄉下,那船便翻了呢。唉唉大冷的天呢。

阿星刹時身上發麻又發冷,直抖索說不出話來,半晌問他家裏,告訴他家裏了麼?

那插青並不清楚,都搖頭。

阿星飛奔了回家告訴阿惠,阿惠愈哭不出來,隻哀哀地嚎,想趙強那雙手真大真暖真好,可是卻不再有了。

奶奶叨叨地念菩薩,爸爸媽媽歎氣,小妹妹紅紅的眼睛。

阿星和阿惠怎麼也想不明白趙強竟會不在了,想難道鄉下那說法竟是真的麼?阿惠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叫喚趙強的名字,想那雙手真大真暖真好。

阿星和阿惠於是大海撈針去找趙強的父母。終於找見了,仍在隔離卻自由了些,可以見人可以說話。

趙強母親說見了你們真高興像見了強兒一般,這裏已經允許我們和外麵通信了,卻不知強兒的地址,正犯愁你們來了,太好了。強兒已有三年不回家了,是的,也沒有家可以回。你們回去告訴趙強說明年春節他準能回家過年了,真的明年定能回家過年了。

阿星和阿惠告辭出來,強忍住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誤診

小楊出門見炎兒滿地打滾,問哭什麼,說是肚肚疼。歎口氣想才活蹦亂跳捧了桑果果來給楊哥哥吃。也沒個醫生給看看,唉,這鄉下的小孩。

小楊便走開了。大隊書記差人來叫他說有事談,小楊心下甚是忐忑。

深秋下放來的時候,隻見這地方美,金黃稻穀雪白棉花,童話般可愛。

很快便到了來年春天,說往後盡是下水的活。小楊便犯愁睡不著覺,自小有皮膚病沾髒水過敏,且這地方說有血吸蟲、血絲蟲、由三鉸、水螞蟥等等。

小楊向爹爹媽媽抱怨。爹爹媽媽說這地方地很少且不種水田的,誰想竟填了湖來種,自是有很多很潮的水田了。

爹爹媽媽獨這麼一個心肝寶貝,路很遠趕來,黑地裏摸去大隊書記家,天亮又趕回去,五七幹校有批鬥不準出假。

隔一日便有人來喊說大隊書記叫你快快去。

小楊便去,心裏甚是忐忑。

大隊書記是很忙的,沒工夫閑聊,隻說你別到隊裏做活了,到大隊醫療站來,缺一名赤腳醫生呢。

醫生麼,醫生麼,小楊想我沒學過醫怎麼做醫生?

書記領了小楊去醫療站取一本書說拿著看吧,上麵全寫著。

小楊接了書看,是《農村醫生手冊》。

大隊書記很忙,便走了,小楊想憑這本書我便做醫生麼?

小楊回來見炎兒又捏泥巴玩,問說肚兒又疼了。小楊不知道這叫什麼病該吃什麼藥,既要作醫生,便要拿病來當回事的。

知道小楊當醫生都來道喜,擁了一屋子人,炎兒汙髒的手汙黑的臉纏了楊哥哥笑,呀呀說楊哥哥當醫生給藥吃肚肚不疼了。炎兒娘偏拎不清,說老人講一個郎中屁股後麵跟著十個冤死鬼。

都憤憤盯了她看。

混話,炳生訓斥娘子說,小楊聰明人,本事人,不是圖財害命的土郎中,你看兩寸厚的書本子呢,你認識那字麼?哼哼!

炎兒娘訕訕不作聲,自是說錯了話,沒趣得很。

小楊想憑這書本子我便做醫生麼?爹爹媽媽想是知道的,卻沒什麼說法,愁了半夜,聽得狗吠貓叫,後來又有雄雞打鳴天便發亮。

天亮了小楊便上醫療站當醫生去了。

一路竟是風光得很,十有八九點頭恭稱楊醫生,心下奇怪這鄉下消息傳得真快。

敏生蓮花已先到了,見小楊來滿臉笑說歡迎歡迎,多幫助多指點。

小楊誠惶誠恐,說哦不我不會我不懂我沒學過醫,靠你們幫助,你們有經驗,你們是醫生。

蓮花於是咯咯笑說我們也不懂醫,他初中生我才高小畢業,你高中生比我們強呢,要不能選中你來麼。

小楊臉很燙想必是很紅。

敏生說拉個黃牛當馬騎呢。小楊,我跟你說心裏話吧,小毛小病給胡亂治治,量個熱度給幾片APC抹點紅藥水開兩張狗皮膏,稍有疑難推公社衛生院,可不敢誤了人命傷天害理昧良心。

小楊熱辣辣酸溜溜想哭,且感激且驚愕且害怕。

大隊書記很忙沒有空再來看當了醫生的小楊。小楊想找書記說不能勝任當醫生,又想不當醫生做什麼呢,下水田做活麼,那不行呢,翻來覆去終於拿定主意好好學,當個稱職醫生。

自此小楊每天夜裏看書,每每有炳生家炎兒在一邊不吵不鬧隻巴巴地看他,黑眼睛閃亮像是說楊哥哥快快學當醫生治肚肚疼,到很晚回來要娘煮一碗湯山芋,燙地端了來看著楊哥哥吸溜吸溜地吃,咽口唾沫說楊哥哥你全吃了全吃了,我吃過了吃飽了,你看我肚肚大不大。

小楊給甜蜜蜜的湯燙得淚汪汪,想為了炎兒也要學會做醫生。

小楊不知道並非認識字,看懂醫書便能做醫生的,小楊把醫書背得滾熟,小楊心裏充滿自信。

小楊下午出門見炎兒滿地打滾問哭什麼?說肚兒疼。炳生娘子說小楊你給片藥他吃吧,這小孩子真煩人煩死人了。

小楊於是邊摸摸肚皮硬梆梆並不知摸到些什麼。心想小孩子肚子疼必是吃了髒的鬧腸胃炎呢,便取幾片黃連素藥給炎兒吃了,吩咐吃過夜飯再吃兩片藥。

下午小楊很有些心神不定,惦著炎兒的病,想早點回去看看,偏偏有打破了頭的病人,和敏生一同送去公社。回家天已黑透,見炳生娘子守著門說炎兒肚子仍痛,愈發地煩人了。藥吃完了,是不是再給幾片。哦不,你還沒吃夜飯小楊,你先吃飯我去了來你看。

小楊便吃飯,炳生娘子抱了炎兒來。炎兒並不是鬧隻輕輕地哼,小楊看時炎兒頭臉有黃豆般汗珠,麵色煞白嘴唇烏紫雙目緊閉,再摸肚皮愈發地梆硬,小楊害怕心怦怦跳,抖抖地說快搖船來,快搖船來,快搖船來要送醫院。

於是飛快地搖了船去公社,炎兒不再哼了。炳生娘子抱了炎兒隻不停地叫喚,小楊說我來抱我來抱,接過來輕輕揉炎兒肚皮隻盼望船快搖快搖。

忽地黑地裏炎兒睜開眼看小楊,輕輕說楊哥哥楊哥哥肚肚疼肚肚疼。便沒了聲息,小楊再看時便驚叫起來。

炳生娘子奪過炎兒失聲哭。

搖船的便停下來,任是乘汽艇也來不及了,任是坐飛機也救不轉了。

黑黑的河麵上唯炳生娘子哀哀地哭,男人煙頭一亮一熄,小楊蹲一邊揪頭發哭不出來,隻覺得胸口氣悶得厲害。

炳生娘子哀哀地哭,忽地叫說,這這這,什麼什麼什麼。都來看竟是活的蛔蟲從炎兒肛門裏出來好幾條。

炳生娘子不再哀哀地哭,眼紅紅地瞪了小楊嘶聲叫說,你你你你害死了炎兒,你還我炎兒來,還我炎兒來,你個千人罵萬人殺的大頭鬼。

炳生悶悶地抽煙,說是你斷錯了的蛔蟲鑽膽,你看不出來?你說什麼腸胃炎?你不會看病你不是醫生你看死了我們的炎兒,你該怎麼辦?我們知道你是怎麼當醫生的,你不心虧麼你不膽寒麼,你怕炎兒不來尋你麼?

小楊揪頭發仍哭不出來。

炳生娘子複又哀哀地哭,黑夜裏傳出幾裏地去。

小楊隻是揪頭發什麼也說不出,眼睛裏有炎兒活蹦亂跳圍著他叫楊哥哥楊哥哥;有炎兒滾燙地端了湯山芋來說楊哥哥你吃了吧你全吃了吧,我吃過了吃飽了你看我肚皮大不大;有炎兒哀哀的眼睛沒了光彩說楊哥哥楊哥哥肚肚疼肚肚疼,小楊流出了眼淚泣不成聲說我我我我。

炳生把船搖回頭抱了炎兒回家,扔下小楊一個人癡癡地走回去。

已經都知道了。全來看炎兒可憐喲造孽喲昨日裏還叫我娘娘呢,說可憐喲造孽喲我家玲子落下河還是炎兒叫的人呢,說可憐喲造孽喲六歲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