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雷磊正要伸手接我遞給她的詩稿,一聽劉玫這話,嘴一撅,手縮回去了。
“拿來!有什麼了不起的——”劉玫一手搶過詩稿,“你們不來,我來,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居然真的來了,“噔噔噔”衝上“舞台”,唦啞著嗓子念詩,在她那結結巴巴的聲音中,我溜出了教室。臉上火辣辣的,燒得厲害。
聯歡會,不歡而散……
班主任和班長找我,有什麼可談的呢,我無能,我失職,我——回到303,我一肚子火。她們居然無動於衷,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哼小調的,聽半導體的,倚在被子上看書的,鋪床準備睡覺的……
“啪!”一隻瓷杯子被我打在地上。我昏了,是我有意扔下去的。
是的,一刹那間,我也要爆發了,總爆發!
她們都驚訝地看著我,那是我最心愛的一隻杯子。入學時,是孩子的爸爸特地買給我的,挑了又挑,撿了又撿,我把它打碎了……樊清悄悄地挨近我,拾起地上的碎片;劉玫去搶簸箕;娟娟替我擦去身上的茶水。我看著她們都緘默了。眼睛裏流露著深深的悔意……哦,我後悔了,她們也許並沒有錯,都怪我、怪我……幹嘛勉強去湊那個熱鬧呢?
中秋月
在這個美好的中秋之夜,我們五個人、303的五個人,都沒有走。
因為我的提議?還是出自大家的心願?幾次風波給每一個人心裏都留下了陰影。我們已經開始撰寫畢業論文,再過三四個月就……都想彌補一下,融洽一下……我們五個人,一個不缺,坐在宿舍裏。每人麵前是一隻鴨梨,兩隻月餅,是娟娟用稿費請客的。
月亮漸漸地升起來了,多美!
是的,真美!一切都是美的……秋夜的氣息又摻進了桂花的清香,沁人肺腑……我們沉浸在一種悠然的極限之中,抑或陷入在一種強烈的衝動之中…安寧、靜謐,甚至聽得見心的搏動,自己的心跳,別人的心跳。心跳——思維;思維——心跳。有心跳必有思維。我們的思維,嗬,在這個美好的中秋之夜,我們五個,我們的303,在想些什麼呢……“看,月亮在走——”雷磊說。
“不對,是雲在走。”劉玫鄭重地糾正她,其實雷磊未必不知道移動的是雲。
“事實上,雲和月都在走——”娟娟說。她的表明自己觀點的方法,像她的小說,寓哲理於濃情之中。
我想的不是月,也不是雲。我們都有許多話要講。是圓月勾出來的麼?也許……科學家們正在探索,研究月亮的陰晴圓缺與人類行為的關係,我們,或許都處於一種“生物高潮”期中,處於“最強狀態”中吧。
“他今天怎麼沒來喊你?今天是團圓日子嘛——”樊清笑著問雷磊。
雷磊垂下了眼簾:“他,他今天沒有時間來……”
哦,怎麼啦,她的聲音不正常。鬧矛盾了麼?耍孩子脾氣,那位籃球隊員也會有氣?
“雷磊,下麵有人在找你——”301宿舍的小麗推門進來,叫雷磊。雷磊一愣,隨即漲紅了臉,她站起來,猶豫了一下,抱歉地看了看我們,出去了。
唉,總是湊不齊。鴨梨和月餅留著。可是,說心裏話,我卻又多少有點為雷磊高興,我希望她出去。
“雷磊真是,一分鍾也離不開……”淩娟娟歎了口氣。顯然,她相當羨慕雷磊。溫情、愛撫……可是娟娟自己發過誓,不出一個小說集子,不談戀愛。太苛刻了,對自己,對人生。
“可不是嘛,太招搖了,”樊清接上淩娟娟的話頭,她想的分明和娟娟不同:“校規上明明不準……”
“校規?”娟娟反問了一句:“訂校規的人,難保不是在當大學生的時候談情說愛的,‘六斤’長成‘九斤’的時候就開始講‘九斤’該講的話了……”
“喲,看你講的——”樊清笑笑:“都是為她好嘛,怎麼扯得上六斤、九斤呀——”
唉,碰到一起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我插不上嘴。
“一個打籃球的,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雷磊這麼喜歡?依我看,真配不上……”劉玫拿起一隻大鴨梨削著。
“狐狸吃不到葡萄——”娟娟又來了。
“就說葡萄是酸的——”劉玫哈哈一笑,一點也不在意:“我可不是狐狸,我吃的是又甜又嫩的大鴨梨,你請的客!”
她們互相嘰咕著,我卻在為雷磊擔心。我忘不了她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她那漲紅的臉。我說:“這幾天,雷磊心情不好,他們好幾天沒見麵了——”
“那有什麼,人總有吵嘴慪氣的時候,冷靜點對她有好處。”
“是呀,我勸過她不知多少回了,男的沒有一個是可靠的,何必自尋煩惱!……”樊清又興奮起來。好像她的話已經說中了似的。“她這種,我覺得有點不顧現實。說得不好聽,有點……”
“我和你正相反——”娟娟打斷了樊清的話,“我認為,他們的愛情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不過……我是覺得她為愛情犧牲得太多了,她天資好,門門功課優秀,可以順利地學完四年全部課程,說不定,將來她可以成為碩士、博士,成為——女子必須在事業上站住腳,才能贏得真正的持久的愛情,我懷疑,雷磊會成為一個悲劇人物……”
嗬,我有點聽不下去,她們在談論雷磊,談論一個同吃同住三年多的同學,那口氣,那態度,像是在談論一個陌路人。我不平。她們太——我覺得我應該直率地談談我自己的看法,像關心我自己的妹妹那樣,關心一下雷磊……
“吱呀——”門響了,輕輕的。
屋裏四雙眼睛一齊轉向房門,門輕輕地,輕輕地開大了。雷磊站在門口,輕輕地站著,像一尊愛神雕像。
“你們,都這樣,我都聽見了,別說了……”她有點語無倫次,“他走了。我也想走,可是你們都是我的姐姐……可是,可是你們……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什麼也沒有了,我完了……”
門又輕輕地帶上了,飄下一張紙。我搶著揀了起來,是那個籃球隊員的“斷交書”。原來,那位籃球隊員因為雷磊父親的一再反對,他怯弱了。他說他知道雷父患有嚴重心髒病……“我完了……”輕輕地,叩著我的心弦,輕輕地,叩碎了我們的心……
完了?真的完了麼?
月光灑進303,陰冷的。淒涼的。中秋月,為什麼那麼圓呀?
303啊,難道你真是塊不祥之地嗎……
“她走了,”樊清看著信紙自言自語:“她走了——”
“走了。”淩娟娟臉變了色。
“怎麼辦?”劉玫突然跳了起來,喘著氣。
她們都盯著我,盯著我。大姐!室長!
放大成八寸的五人合影留下些什麼給我們嗬。“太遲了,追不上了一”劉玫說,眼淚快止不住了。小雷磊,嬌小,溫柔、善良……啊,你們,樊清、劉玫、淩娟娟,你們在想些什麼呀……
“不,不遲——”我突然喊起來。聲音一下變得那麼尖:“我們去追她回來!咱們一起去!”
我們四人一起追了出去……終於,我們找到了雷磊。回到303,夜已經很深了,屋裏一片漆黑。
“雷磊,小磊,睡吧,不早了,明天——”
“不!”我打斷了樊清的話,有一股熱浪衝擊著我,逼我站起來。
我該說了,該說了……我從303的第一天講起,講我們的生活,講我們的變化……我的眼淚流下來了。這是第一次,三年多了,我第一次哭……
“大姐,你別說了!”劉玫捂著臉說。
“唉,都怪我,都怪我,我——”樊清也眼淚汪汪地檢討起來。
“大姐,我——”淩娟娟抓住我的手,撫摸著,借著月光,我看見她臉上有兩行淚水。“我們明白你的意思,都明白——我在小說裏寫過的,人如果光為自己活著,連動物都不如,可我,在生活中,我……我恨我的靈魂……”
終於,我們五個人,抱頭痛哭了……
是的,痛苦使人流淚,幸福也使人流淚。我們痛苦,可我們又何嚐不幸福呢。
明天,我們四人要用我們的心,去和那位運動員談話,隻問他一句,那封信上講的是不是他心裏想的……
別人都說,畢業分配,是一次靈魂大展覽,然後是各走各的路……也許,到了那時,又有喜怒哀樂,又有哭,又有笑……可是,我們都相信,我們中間,誰也不會忘記303,我們的303,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的303……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