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星期天,《靜靜的頓河》,靜靜的生活,還有,靜靜的思索……天快黑了。我放下絨線,合上書,準備去吃晚飯、打熱水,例行公事。突然,淩娟娟進來了:“大姐,你的信。”
孩子爸爸的信。有一回,學校宣傳櫥窗掛上了一組反映學生生活的照片,攝影師拍了我正在看信的姿勢,說明詞就是:“孩子爸爸來信了”。
我接過淩娟娟遞來的信剛剛拆開,忽然發現她的手在抖動,臉色蒼白,異樣地笑著。我惶然了:
“娟娟,你——”,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我——我的稿子,清樣寄來了,用了……”她撲到我身上哭了起來……
我被她撲了個趔趄,手往桌子上一撐:“啪!”,一本書推到地上。
哦,《靜靜的頓河》掉了下去……
“淩娟娟在嗎?”
樓下有人對著303的窗子大喊。
“不好,男同胞來了——”雷磊先紅了臉,忙不迭地整理床鋪。其實,五張床位,還數她的最見得了人呢。
劉玫“吃吃”一笑,坐直身子。又矮又粗的脖子長多了。
“吃糖噦,討糖吃噦——”
“好哇,女作家,請吃糖也不招呼我們一下……”
男生們咋咋呼呼地湧了進來。
“恭喜呀,未來的女作家,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將留下你的芳名——淩娟娟……”
娟娟矜持地笑著,很得體,不亢不卑,謙遜中包含著自豪,穩重裏隱露著興奮。“吃吧,吃吧,多吃幾顆——”她的內心也這麼平靜如鏡麼?我懷疑。
“哎,水滿出來了!瞧你,倒水也像在構思……”雷磊嚷起來,嚷得那麼輕。
淩娟娟手忙腳亂地找抹布、揩水。
“哎——往這邊抹,這邊!都濺到我褲子上了!”樊清也嚷了起來,聲音刺耳多了。接著又低嘀咕了一句:“激動什麼呀!”
娟娟得體的微笑減色了,給男生端上水,快快地坐了下來。
“淩娟娟,介紹介紹——”
“沒有什麼可講,我隻是……寫了一點自己的感受——”
“也有別人的感受,吃甘蔗的細節,我記得好像是我……”樊清說。“這個細節——”
“娟娟把我也寫進——”劉玫急急地打斷了樊清的話,又突然停了下來,紅了臉,她講不下去。這個娟娟也真的……劉玫進大學後,第一次洗澡,走進浴室一看,大統間,幾十人擠在一起,嚇得逃了出來,被我又拖了進去,結果穿著襯衣短褲洗了個澡……娟娟把這個也寫進去了……
“嘻嘻……”雷磊憋不住了:“嘻嘻——”
“嘿嘿……”樊清也笑了。
有點冷場。笑聲,常常是活躍情緒的調節器,也常常是緊張氣氛的凝固劑。娟娟那得體的微笑已經消失了,手指有點痙攣地撥弄著糖塊,嘴裏機械地說著:“吃呀,吃呀……”
“小說就得這樣寫,要不,怎麼講來源於生活——”我說。為娟娟解圍……
“嘻嘻嘻——”
“哈哈哈——”
“嘿嘿嘿——”
笑得我都不自在了。臉紅、害臊,什麼都露在臉上,真丟人!我真想擺出大姐的麵孔“熊”她們幾句,可我忍住了。
“真怕你們女生的笑,笑得人家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怕?怕就走吧!”樊清笑嗬嗬地說。
“走,是得走了。”
“不早了,再不走,要吃辣椒醬了!”
好些男子漢,激流勇退,扔下他們的偶像,落荒而走。
娟娟送了他們回來,一臉陰雲。收拾起糖塊。不給吃了?真有意思。
“再給我一塊——”劉玫伸手抓了三顆,一毛錢。“大白兔真好吃——”
“大白兔雖好吃,可人家都講,兔子尾巴長不了——”
我瞟了樊清一眼,她邊笑邊說。本來嘛,一句玩笑。我又瞟了娟娟一眼,她咬著嘴唇,唉——“娟娟,趕明兒你教教我,我也寫小說,你寫我,我也寫你。”劉玫說。
“哼——嘿”樊清又笑了。
“你笑什麼?我寫不出麼?”劉玫有點惱了。
“你以為那是個好吃的果子呀,伸手一摘,就到了?那是粘手的果子呢,摘下來扔不了……”
劉玫躊躇了一下,“倒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批呀鬥呀——”
“人怕出名豬怕壯,還是像你大妹這樣的老實人最保險——”
“哇——”娟娟突發似地大哭起來。樊清一下住嘴了。
“嗚——你們,你們……”
你們?我們?不錯。也有我在內。303,數我最大,又是室長,也還有那麼一點威信,有些事,我有責任調解,可是,……
“嗚——你們不理解人!我寫了多少年,二十八篇才用上了一篇,你們——”
我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樊清在想什麼,還有雷磊、劉玫……
“嗚——”
總爆發了,積鬱了多少年的。
還是樊清有能耐,雖然她比我小七歲。她走到娟娟身旁,溫柔地說:“別哭了,娟娟,原是說著笑著玩的,都是我不好——”
娟娟扭了一下肩,把樊清搭在她肩上的手推了下去。樊清繼續粘糊著,檢討著。唉,聽了真叫人不好受,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一夜,我們都到很晚很晚才睡,也許因為娟娟的抽咽,也許是自己在真誠地懺悔或者振振有詞地辯解……她隻不過多走了一步……
月夜。月光灑進303。娟娟不再抽咽了,靜靜的。我睡不著,我想起了我們的五人合影。我們的流動紅旗。窗外,月牙兒向西走,樹影往東移……
聯歡會“‘五·一’聯歡會,以宿舍為單位出節目,你們宿舍,你組織一下。”
班長對我說。宿舍為單位,好久不搞這種形式了,興許有點什麼意思吧。
“怎麼辦,大家動動腦子,出出主意,節目怎麼排——”我是室長,我先開口。
“大家講嘛——”樊清說,她是團支委,也有責任!“哎,小磊,你是文藝骨幹,你帶頭——”
“我,我還有事。對不起,請個假,我得先走了……”雷磊走了,飄下一陣國際型香水味。
“劉玫——”樊清幹脆挨個點名。
“我身上沒有文藝細胞。”
我看看淩娟娟,她仰麵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看來她更不會搭理人了。她還記恨著?
實在沒辦法,到時隻有我自己去獻醜,念一段詩,或者,讓樊清唱一段,誰願意。她嗓子還不錯,隻是太尖了一些,有點刺耳。
聯歡會晚上七時開始。教室裏的課桌椅圍成一圈,各宿舍的人坐在相互靠近的位子上,便於集中表演,中間是空的,站著班長——會議主持人,兼當報幕員。
班長拿著個小本子,一個一個找室長,問清節目的形式、名稱。
記下,便於報幕。
“303?”他問我,第四次了。
“303?”我愣了。情急生智,“詩朗誦:《我們的宿舍》。”
班長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不滿,嫌俗氣?嫌單調?還是怪我們偷懶。唉,可惜,我們連俗氣的還沒有呢。241,242,243,244,301,302人家可會玩花招了,相聲,魔術、舞蹈,獨唱,器樂合奏……唉,我趕忙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詩稿,在心裏念念有詞……“下一個節目,303演出,集體詩朗誦,《我們的宿舍》作者:淩娟娟;領誦,雷磊!”
天哪!這個小官僚,經驗主義者!過去的303,自編自導自演,作者總是淩娟娟,打頭的離不了雷磊,可是,今天……
“我沒有寫過這首詩!”娟娟看了班長一眼,冷冷地說。
“我領誦?哎呀,我們沒有排練呀——”雷磊紅了臉說。
“你哪有空排練呀,你忙著哪,大忙人……”劉玫衝著雷磊說,翻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