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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後,榮榮還一直覺得心裏有事,直到她哥哥大指來家時,她才放心下來,覺得舞會也許真的取消了,或者根本就不在江邊公園的防空洞。她哪裏知道大指是另有原因才不去跳舞的。當第二天,全縣城人都在講述夜裏的大逮捕時,榮榮才後悔地跟哥哥說了她看到同學父親去防空洞的事。大指捶胸頓足,抱怨榮榮沒有早說,否則,他怎麼也會去阻止舞會啊。但是,冷靜下來之後,大指告訴妹妹,守口如瓶,一定要守口如瓶。榮榮是守口如瓶了,卻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大指在告訴我這些時,後悔自己沒有解開妹妹心裏的疙瘩。對於一飛在榮榮投江後,不辭而別離開就業不久的長江鋼鐵公司,他沒有過多的評論。但我能感覺出來,他對一飛也是憐惜和同情的。

在閘口的這些天裏,我已經感覺到一飛的終極目的,雖然不現實,也要努力去做,就是要見到榮榮的屍體。在沒有見到榮榮屍體之前,他有權利幻想榮榮還活著。所以,直到這時候,在這個風雨之夜,他還心有不甘地說,榮榮會真的死嗎?我喃喃著,都九年了,不會見到她了,就是屍體……一飛突然打斷我的話,住口,一派胡言,我不聽你一派胡言!

一飛話音未落,門被一腳踢開,一張又黑又大的臉突然出現在門空裏──大黑臉,他進門的方式太霸氣了──關鍵是,他一腳踢開門,並沒有進來,龐大的身軀把門堵得嚴嚴實實。遠處的雷聲和院子裏的風雨聲,從他身邊灌進來。大黑臉像是元帥檢閱士兵一樣,看一飛,看我,最後把目光盯在一飛身上。大黑臉嘴裏的煙屁股吐到地上。煙屁股彈起來,落在我腳邊。大黑臉滿嘴酒氣地衝出話來,知道了吧?一飛說,知道……了。聽話聽音,我感覺一飛並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黑臉問什麼。大黑臉走近一步,身上滴下的水立即汪了一地,重重地說,長江上遊熱鬧了,雨是傾缸而下,長江洪峰明天就到。我們有三十一條船,包括你的。那些躲在江岔子裏的屍,或不願意下海的屍,會跟著洪峰衝下來。我們帶上網具,三十一條船一字排在入海口,想想吧,我們會像撈鰻苗一樣……大黑臉被一個酒嗝噎住了,沒順出氣來。但,我顯然聽明白了他的話。大黑臉不管一飛同意不同意,轉身走了,到了門口才放一個響屁——其實是一個酒嗝,跟著扔下一句話,明早出發!

大黑臉走後,是一連串急躁的雷聲。慘白的燈光下,我發現一飛的臉比大黑臉的臉還黑。對於大黑臉的破門而入,還有他扔下的話,一飛和我一樣,被震住了。滾滾而過的雷聲,顯然震醒了一飛,他重重地捶一拳腦門,和雷一樣大喊一聲,說,我怎麼沒想到?一飛聲音又降低了八度,對我說,我怎麼沒想到?去,把排骨和胖狗給我叫來。

我在胖狗的房間裏沒有找到胖狗,在排骨的房間裏沒有找到排骨。在另一端大黑臉的房間裏,我聽到裏麵傳出嘈雜的笑罵聲。我預感到一飛的身邊沒有人了。大黑臉在閘口的地位突然躥升。但是,一飛會屈服嗎?

回到一飛的房間,我看到他從枕頭下邊拿出一把刀。你不會找到他倆的。一飛胸有成竹地說,是時候了。

他對著燈光看看刀口,哈口氣,用手指擦拭一下,繼續說,肖夏,知道這是哪裏?閘口,沒錯。我們就是一道閘口,通往那邊是死,留在這邊是活。我感覺一飛的情緒不對。但我仿佛理解他的話,所謂那邊,是大海,這邊,就是長江──相對於屍體而言也許是對的,可對於真實的生命,兩邊都是死。我說,可都是死的。一飛冷峻地說,不一樣。我以為他要繼續說下去,他話鋒卻一轉,對不起,榮榮,我實在找不到你了,我無法向你贖罪了。但我知道你一直不能原諒我……也許明天是我最後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