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閘口”回時,風已經鼓起了我的囚服。
“閘口”的那些人還在。他們看到我和一飛回來時,都露出友好的笑容。其中一個矮胖子(就是被大黑臉踢進柴溝裏的家夥)還大聲說,晚上要喝兩杯了。一飛凶狠地指他一下,說,沒你事。又指著一個瘦子,排骨,晚上叫朱四燒幾個硬菜,為我朋友接風。胖子立即苦下臉來,憑什麼啊一飛,我也去好不好?一飛隔著數米遠啐他一口。這是答應他了嗎?我突然覺得,這裏的人,誰說話都喜歡大聲,不像在說,像是在喊,喜歡把嗓子調高八度。我在人群裏找那個大黑臉(我感覺他算個人物),沒有找到。
穿過一個水泥鋪地的院落,是一排高大而堅固的平房,平房的門大開,門框上黑乎乎油膩膩的。進門是紅磚隔開的一個個房間。一飛把我領到其中的一間,一股惡臭味直鑽我鼻子。我瞬間想到我勞改十多年的農場,說真話,這裏的環境比勞改農場差遠了。屋裏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十二寸或十四寸吧,一直閃著雪花。一飛手扶一下天線,屏幕上出現了畫麵。一飛鬆了手,跟我一笑,意思是,這電視能看的。但一飛的笑隻是蜻蜓點水,立即就消失了,他臉上的肌肉僵硬而局促。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對我的到來並不熱情也並不歡迎。他把手中的紙片往床上一扔,把倒在地上的三條腿方凳一腳踢到我麵前,屋裏唯一的方凳奇跡般地站立起來。我急忙扶住,坐下。現在時令不對,一飛麵色嚴峻地說,鰻苗大戰早就結束了,下一場大戰還要等到大半年以後,開門見山吧,肖夏,我現在的工作是撈屍,撈屍你懂嗎肖夏?我似是而非地點一下頭,心想,看出來了。這時候的一飛,已經盤腿坐在床上,腳丫子下正好是那具屍體。對,一飛用腳丫子夾起那張紙,聲調突然快樂起來,每天都有長江上遊的人來認屍──誰不想見親人最後一眼?誰不想自己的親人魂歸故裏?我們隻收取少許的撈屍費和保管費,他們就和親人團聚了,知道吧肖夏,我們是在做公益善事啊。一飛話音剛落,院子裏響起喧嚷聲,和轟隆而過的風聲糾纏在一起。喧囂聲讓一飛精神為之一振,幾乎要往外衝了。與此同時,那個叫排骨的瘦子飛進屋子,像被風捅進來一樣,大喘著氣。一飛喝問道,誰的?排骨半天才說,胖狗的……胖狗的狗日的。我沒聽懂排骨的話,前半句是肯定的答複,和後半句聯係起來,這種罵人的話也太奇特了。一飛聽懂了,他大笑一聲,說,該輪到胖狗吃一口了。經一飛這麼說,我也聽明白了,有人來認屍了,是胖狗撈上來的屍體。胖狗?就是那個跌進柴溝的家夥?我主觀地認為,並沒有說出來,但一飛已經聽到我心裏的話了,對,就是他,胖狗。
至此,我知道一飛真正的職業,也知道這群人的真實身份。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不該來?我撞破了一飛發了大財的財主形象,會不會讓他不開心?不過他似乎並不在意。可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去長江口撈屍,我行嗎?胖狗手裏的屍體賣出去了。他理所當然地發了一筆小財。可如果賣不出去怎麼辦?哪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屍體?自殺?謀殺?失足?找屍的人會有這麼多嗎?撈屍的工作合法嗎?我腦子裏全是問號,這些問號糾結著,變成一具具屍體,被江水浸泡過的屍體,像漁民晾曬的白條魚,清晰而醒目。
晚上歡迎我的酒會沒有胖狗,就一飛、排骨和我三人。酒席設在一飛的房間裏,沒有桌子,床麵前放一隻長方型的子彈箱,子彈箱上抹著黑色的油汙和湯汁。凳子隻有三隻,一隻是我坐過的三條腿的方凳,一隻是一個倒扣過來的柴油桶,另一隻是一飛比豬窩還亂的床。我們分別坐在這三隻凳子上,把子彈箱圍在中間,子彈箱上,是排骨弄來的酒菜。排骨夠狠了,菜都是麵盆裝的,一盆紅燒雜魚,一盆紅燒雞塊,還有兩瓶壇裝湯溝大曲。排骨憤憤不平地說,胖狗賺大了,那破屍賣了一萬,屁眼都笑裂了,請大夥下館子去了,狗日的。一飛吐一塊雞骨頭,安慰道,別急排骨,你手裏沒有屍不假,可你有好幾條腿啊,不差給他們。我聽了,心裏一緊,好幾條腿?我筷子上正夾一塊雞腿肉,手一抖,掉回盤子裏,我再沒有勇氣去夾了。我把筷子放下來,強忍著心裏的惡心。可雞腿和屍體的腿,依然交替出現在盤子裏。我把臉別過去,明明聽到門外呼呼的風聲,各種腿就是消失不去。我隻好也端起酒猛喝一口。一飛和排骨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們堂而皇之地談論屍體和腿,談論價錢,就像在玩弄自己的腳丫子,就像在說一個日常的話題。排骨說,我那幾條破腿……就你這條腿還有希望──狗日的,其實胖狗的屍至少有我半條(腿),他撈屍時我見眼了,見眼有一份,狗日的不講規矩了。一飛大度地說,別計較了,你光見眼不行,得幫他一把才作數。排骨顯得十分傷心和失落,眼裏噙著淚,端起大碗酒,咕嘟就是一大口。一飛踢他一腳,仗義地說,等我這條屍出手了,算你兩條(腿)。排骨又喝一大口,抬起頭來時,已經淚流滿麵了。他哽咽著,對著我的肩窩就是一拳,兄弟,你來對了,一飛是真朋友,你要是對他近一寸,他就對你近一尺。你要對他說真心話,他就把心扒給你。你就是對他半心半意,他也給你一顆透鮮的心,透鮮,懂嗎兄弟?我說懂懂,我來就是投奔一飛的,是吧一飛?一飛說,不用說了,來,咱三弟兄,透一杯。透一杯,就是幹掉眼前的一碗酒,我估摸一下,這一碗不會少於三兩,差不多有三兩五了,喝下去,我就醉了。一飛和排骨都是一飲而盡。我喝了三口,也把烈酒幹了,衣服上淋淋啦啦滴了不少。排骨不知是心疼拋灑的酒,還是對我的囚服感興趣,他瞅一眼,又瞅一眼。一飛眼睛也迷離了,他正準備夾菜,順勢用筷子指著我說,扒了,扒了扒了,穿成什麼樣啦,扒!排骨也說,穿這樣幹淨,怎麼上船啊。排骨沒有認出我的囚服,說罷,抓起麵前的一堆雞骨頭和魚刺,砸到我胸前,還把雞爪一樣的髒手在我胸前塗抹一番,雞汁、魚汁把我衣服上塗成一幅抽象派的畫。排骨得意於他的作品,哈哈大笑著,摸起酒瓶,又倒酒了。排骨端起酒,碰一下一飛麵前的酒碗,懺悔地說,我不是人一飛,我還想弄條船自己玩,我他媽配玩船嗎我?我他媽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我?我有這種想法對得起你一飛嗎我?排骨自說自話,把碗裏的半碗酒又幹了。排骨手裏的碗掉到地上,頭一低,趴到子彈箱上的一堆雞骨上,不動了。
我也喝多了。我真是賤骨頭,明知道這樣喝酒非醉不可,還是喝了。
我現在躺在床上,對,肯定是床了,我摸到了席子,還摸到了一側的牆壁,我搖搖屁股,還聽到吱呀聲。我四周一片漆黑,腦殼子昏昏沉沉,搖屁股時還鑽心地疼──不是屁股疼,是頭疼,而且到處都是酒臭味,酒臭味並不是固定的,而是在我四周橫衝直撞。這是什麼地方?怎麼睡進來的?喝到什麼時候?我完全失去了記憶。我努力回憶著,想把我失去的記憶找回來。能找多少找多少吧。我人生中不能缺失這麼一小段。雖然我的人生已經缺失了很多,但是我不能再缺失了,哪怕隻是小小的一段。記憶的閘門漸漸延伸,不,是後退,後退,胖狗賣屍了。院裏的風聲。我們喝酒。排骨在我胸窩亂畫地抹。胖狗醉醺醺跑回來,大叫著餓死了,餓死了。然後,硬是把排骨的腦袋扳起來。排骨睜開眼,一邊罵他舍得喝酒舍不得吃飯,一邊給他裝一碗大米幹飯。我看到,排骨在裝米飯之前,把他麵前的一推魚骨頭和雞骨頭墊在碗裏,在上麵加上米飯,還用鍋鏟按結實了──排骨沒醉啊。我看胖狗端著米飯,看他短粗的脖子,擔心他會被卡死。但是胖狗接過碗,狼吞虎咽,不消幾分鍾,就把一大碗飯扒進了肚裏,碗底半碗的魚刺雞骨也被他吃得一幹二淨,更讓我驚異的是,並沒有聽到他咬嚼的咯嘣聲。胖狗放下碗,順口氣,衝一飛吼道,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大黑臉搶走我兩條腿?一飛,哥,親哥,我那條船送你了,我那條破船,不玩了,寶馬配英雄,哥別嫌棄我船小船破,小弟以後就靠哥了。排骨,給老子上酒。胖狗端起酒碗,碰一下我的碗邊,這位兄弟,你投奔大哥投對了,來,我敬你一杯,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