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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現好,是我提前出來了的主要原因。
我的刑期是十六年。我進去時,還是個不到十八歲的英俊少年,雖然提前兩年半出獄,歲月也隻留給我一條青春的尾巴,再也回不到年少無知的從前了。
去朱灘,是我臨時的決定。
在去朱灘之前,我對未來沒有一個完整的規劃。我見到的第一個朋友是胡大指。大指拍拍我肩膀,說我猜你想見一個人。我說誰。他就說了顧一飛。其實我最想見的是榮榮,大指的妹妹,那個靦腆秀雅、內心敏感的女孩。大指知道我的想法。他盡量少提榮榮也是知道我的想法。榮榮畢竟死了。我在勞改農場時就聽說榮榮跳江自殺了。我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心願想見榮榮,也實現不了了。我想到墓地去看看。大指傷感地說,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哪有墓地啊。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滾東去的長江成了榮榮的墓葬地,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的情緒也感染了大指,頓了片刻之後,他改變了初衷,和我說了許多關於榮榮的話題。說到榮榮,怎麼也繞不開顧一飛。大指知道從小至大,我和顧一飛玩得最好,所以,關於我勞改時的顧一飛,我也大致知道了一些。最後,大指說,顧一飛早就不是那個小不點了,他在你出事第二年,突然放起個子來,放衛星一樣躥到一米八,出息大了,在長江口撈鰻魚苗,發了大財!
“一寸鰻苗一寸金”,這家夥冒著生命危險,在七級風浪中,一網撈過五萬條鰻苗,五萬根黃燦燦的金條啊,錢要賺到這個份上,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於是,我隻身前往長江口,前往朱灘。但是,我對這個長江口的小漁村毫無概念。對顧一飛,也是陌生多於熟悉──聽大指吹噓之後,隻通過一次電話,那還是通過鎮上的郵電所,經過多次相約、轉告、再相約,再轉告,才最終打通的。
十多年前,顧一飛還是個喜歡流鼻涕的青瓜蛋子,哭著賴著要跟他姐姐和我們一起玩。我們不想帶他,他姐姐顧盼盼更是煩透了,經常不問青紅皂白,劈劈啪啪就給他一頓嘴巴子,打得他眼淚紛飛。顧一飛實在經打,多次鼻青臉腫後還要跟著盼盼,還嘴硬地說,肖夏怎麼去?肖夏就是我。我們同齡,月份也相差無幾,身高卻大相徑庭,我已經是成人的身高了,而他,還不到一米六。在他的腦子裏,我能跟盼盼他們一起玩,一起溜旱冰,一起看黃帶,他也能去。但是盼盼不理他的碴,盼盼一把擰過他的耳朵,把他臉摜到牆壁上,咬牙切齒地跟他小聲嘀咕半天。說了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顧一飛從此不再是跟屁蟲了。因禍得福的是,他在嚴打時躲過一劫。而他年輕美麗的姐姐顧盼盼,因為聚眾跳裸體舞,被執行了槍決──聽說槍決名單裏也有我,由於我未滿十八歲,才改判十六年。
去朱灘的沿江公路險象環生,大小輪渡乘了好幾條。過了東興再往東,一股海腥氣撲麵而來。隔著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能看到遠處白嘩嘩的一片水域,不知是大海還是長江。我知道這兒是長江口,向遠望就是海,近看就是江,在長江口是江海不分的。這白茫茫一片,難道就是我今後要劈波斬浪、謀生發財的地方?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哆嗦一下。不是怕,就是哆嗦,一下一下哆嗦。我以為是鄉村公共汽車顛簸造成的錯覺,可那個哆嗦一直延續著,留下的餘音讓我的心又一陣悸動。我明白,這片江麵(或海麵)注定和我結緣了。
又換乘一輛三輪車,越過一條叫海防線的大堤,就是朱灘了。朱灘是一個鎮還是一個村,我一直沒弄明白,有街道,有樓房,也有破敗的磚石瓦房,當地人習慣稱朱灘街。朱灘的天空陰雲密布,雲裏翻滾著水汽,隨時要擠下雨來。我走在水泥和石板混合鋪成的街道上,打聽一個像單位又像地名的地方──閘口。他們聽後,都狐疑地看著我,不吭聲,甚至大氣都不喘,然後,默然地指向一個方向。
我不停地向那個方向走,不停地打聽。
一個大院堵在路頭。大院的門口,橫七豎八蹲著躺著三四十個人。他們看到我時,騰地跳起來。我被嚇了一跳,以為遇上傳說中的江盜──他們向我狂奔而來。我還沒來得及做出逃跑的動作,就被他們淹沒了。
一瞬間,我眼前交替出現數十張紙片和照片。我眼睛被晃花了。四周回蕩著各種喘氣聲和口臭味。鎮定下來後,發現他們爭先恐後展示在我眼前的紙片和照片上,都是一具具模糊不清的屍體,有的腫脹變形,有的已經腐爛,連麵部也隻是一個輪廓而已。而我眼前真實的麵孔居然也是模糊的,雜亂的,像不斷變化的幻影。經過一番搶位,照片上的臉和真實的臉在我眼前突然靜止而清晰了──他們在等待我開口說話。有一張黑臉,磨盤一樣霸道地橫亙在我麵前,幾乎碰到我的鼻子了。
我不再後退,不再驚慌。我也動彈不了,我身上各個部位都被他們的肢體卡住了。我定定神,發現他們並不是要傷害我。他們一聲不吭,一雙雙亮閃閃的眼睛盯著我。我能看清他們臉上迫切而僵硬的表情,能感受到他們眼神裏的殷殷期待。
口臭味一陣一陣向我襲來。四周一片寂靜。
肖夏?沒等我開口,人群裏突然發出叫聲,狗日的,是你啊肖夏!
一飛?我認出了一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也叫一聲,同時驚愕了──因為對方也驚愕了。
在我們相認後,人群集體發出一聲合唱般的歎息,跟著就散了,歪歪扭扭一晃三搖地回到原處,有的繼續在原位坐下,有的撒尿、抽煙、提褲子、吹口哨,旁若無人懶懶散散。一個五大三粗的黑臉漢子──就是把臉貼到我鼻子上的家夥,飛起一腳踢在一個矮胖子的屁股上。矮胖子正在撒尿,沒有防備背後一腳,不情願地栽進身前的蘆葦蕩中,轟地噴濺出數米高的水花。大黑臉哈哈大笑著,一蹦三尺高。而另外幾個撒尿的家夥怕也挨上一腳,提著褲子跑了。
顧一飛對不遠處的胡鬧毫不分心,他驚愕依舊地掀起我的衣角說,你……怎麼這樣啊?
我穿一件囚服。這是我最新的衣服了。我不覺得囚服有什麼不好。我也不覺得它會像刺青一樣證明我的身份。相反,我覺得還有些體麵。衣服新是一方麵,重要的是,能身穿囚服招搖過市,更加說明我不是壞人。我確實就是這樣想的。我的思維一直都處在簡單階段。
一飛見我不理衣服的事,立即拋出另一個問題,你怎麼來啦?
這還用問嗎?我想。
你來這裏幹什麼?
可能是覺得問題太多了吧,一飛用手上的紙片扇自己的嘴,隨即又把紙藏到屁股上。我知道,紙上是一具屍體。一飛尷尬地一笑,說,是的,你說過要來的……來吧,來了也好。不過肖夏,這會不是逮鰻苗的時候。鰻苗嘛,冬春之交,就那麼三五天時間,放個屁就結束了……你來了也好,正好我缺人手。
什麼叫也好?什麼叫缺人手?我心裏犯起了嘀咕,感覺他不像是發財的樣子,不像手裏有五萬根金條的暴發戶,相反,還有些失魂落魄窮困潦倒。
一飛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恢複了正常的狀態,挺一下胸,口氣很大地說,要想富,走險路,你來就對了。來,我帶你看看我的江口。
他不說海,不說江,而是說江口,而且是我的江口,覺得他還是挺霸氣的。我們翻過防浪大堤,沿著兩邊都是蘆葦的小道來到江邊。一路上,他手裏的那張紙一直拿在手上。我幾次偷看一眼閃爍不定的屍體,好奇他為什麼要拿一張死人的照片。而且他的同伴也是人手一張,內容雖然不一樣,都是死人卻是一致的。一飛不急於解釋,而是大聲說,你以為江口裏隻有鰻魚是寶啊?錯。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他卻指著江心被霧靄籠罩的一團黑影說,那是什麼?我說,我查過地圖了,應該是崇明島吧?一飛又嚴肅地大叫一聲,錯,那是舌頭。如果是晴天白日,如果你坐在直升飛機上,你會看到一張大開的嘴,吞吐著小魚小蝦,看到沒有?那些小不點,都是萬噸貨輪,都被這張嘴一口一口吞進了胃裏。看看江邊,這些江岔,像不像豁齒?我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江岔裏挨挨擠擠擁著的無數條各種式樣的船。再看一飛,他的神情逐漸趨向自豪。這才是我想象中的一飛。一飛說,看,那條大船,就是我的。我看到江岔裏停著無數條小船,沒有哪一艘特別的大,都像水汪裏的一窩小魚。一飛稱長江口的萬噸貨輪為小不點,為小魚小蝦,稱他們的小舢舨為大船,這樣的反差,進一步讓我覺得,一飛是個人物了。看到沒有?一飛看來一定要在我麵前顯示下實力了。我定睛細瞧,終於看到一條船幫上刷著藍白兩色油漆且斑駁陸離的鐵皮船了。我手一指,那條。一飛說,錯。我又指一條相對大些的,那條。一飛提高嗓音說,錯,是那條。我看到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窩更小的船。一飛眉飛色舞地說,船不在大小,關鍵是船老大要牛逼,我使的那條船,別看隻有幾噸十幾噸,在我手裏,就是一條巨輪,不沉的巨輪。我也熱血沸騰起來,跟著他伸出的手臂,在江口檢閱一番。我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說,一飛,今天怎麼不下海呀。一飛又向遠處一指,看到沒有,風來了,下午有七八級大風。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遠方是海,是天,再遠是海天一色,哪有風啊?就是我們所站的江邊,也是風平浪靜。看看風頭的雲,一飛又說,看到沒有?你以為風縮在被窩裏啊?它已經伸出頭了,看,跑起來了,跑起來了。我還是什麼也沒看到。但是,一縷小風從我臉上拂過,我是明顯感覺到了。接著,小風便連續不斷地吹到我臉上。來了吧?一飛得意地說,這就是風,來無影去無蹤,回吧,一會就起浪了,浪會打到你身上,當心被卷進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