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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許九隔著一條馬路,看著後河底熱火朝天的工地。他覺得,後河底已經沒有他的事了,後河底和他從此就不相幹了。

許九看了一會兒,對自己說,你們拆吧,拆吧,你們這哪裏是拆牆揭瓦啊,你們就是在砸我的飯碗啊。許九想起他小時候自己打碎的一隻碗,被他母親抽了兩飯勺。現在有人把許九的飯碗打了,沒有人管許九的事了。許九想到這裏有點傷心。他鼻子酸了。

許九又後悔沒聽胖梅子的話,要是聽胖梅子的話,他就不白跑一趟了,就不跑到這兒來流淚了。他還能陪著胖梅子說說話,還能幫胖梅子活動活動。胖梅子雖然自己能活動活動了,但還是不能吃勁。胖梅子一隻腳是假腳,另一條腿又新傷不久,許九真不忍心看她行走那艱難勁兒。

許九扶著大糞車,站在馬路邊發呆。他的身邊,還有許多農民往後河底湧去。他看他們有的拉著板車,有的推著獨輪車,都是風風火火的樣子。許九還看到那些忙碌的人,把磚瓦碼成方,把門窗堆成堆。許九看著看著,突然意識到,對呀,他們都能來揭瓦拆磚頭砸門窗,我許九怎麼就不能呢?許九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知道一塊舊磚頭可以賣一毛錢,一片瓦可以賣三毛錢,不用說,那些舊門舊窗就更值錢了。許九心裏怦怦地跳,直罵自己真笨,沒有盡早加入到這支隊伍裏來。他一路小跑,把糞車送到大糞場的車棚裏,騎著自行車直奔家裏,三言兩語就說動了遲桂花。

許九和遲桂花,帶著小煩,往後河底跑。

遲桂花騎在一堵牆上,一邊砸磚頭,一邊罵許九。遲桂花罵道,你是死人啊,這麼好的事情才對我說啊,你早死到哪裏啊,這要少掙多少錢啊。這一塊磚頭一毛錢,這一片瓦三毛錢。

許九不吭聲。他一邊幹活,一邊還要注意照看著小煩。小煩坐在一堵斷牆上,看著這看著那,小煩看許九把磚頭往一起集中,小煩也幫他拿一塊磚。許九少不了誇小煩幾句。小煩經不住許九誇,笑笑的,就再拿,他也想學著許九的樣子,在一塊磚上再疊一塊磚。可他拿不了幾趟,就玩別的了。

遲桂花臉上一直是鐵青的,她幹活氣呼呼的,渾身帶著勁。她不知是第幾次罵許九了。她罵道,許九你看人家那一大堆磚,許九你混蛋,你看看,你看人家那一大堆磚,都夠蓋三間大瓦屋了。遲桂花不停地罵許九。遲桂花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罵。有趣的是,小煩也跟著罵。小煩是罵著好玩的。遲桂花說,你看看,連小煩都罵你,你這個死沒用處的,你說你還有什麼死用吧,你怎麼沒掉到糞坑裏淹死?遲桂花罵著罵著,突然怪叫一聲,說,你大爺的許九,我手指砸扁了。許九說你小心點,怎麼樣啊?讓我看看。遲桂花說,看你媽的鬼,幹你活吧!

後來許九還是看到了,遲桂花手指蓋砸紫了一塊,還看到她另一隻手的手臂上劃幾道血痕。許九不敢再說讓她小心點的話了。他不能說話,他一說話就挨她罵。許九知道她長一張破嘴,她能五分種不罵人就不錯了。其實不需要遲桂花罵,他已經後悔了。許九覺得自己真是笨啊,他幾天前就看到有人拆房子了。許九一開始不知道這些人是無組織的農民。早知道這樣,許九應該是最先下手的人了。

許九和遲桂花帶著兒子小煩拆磚頭。許九拆了一天磚頭,挨了遲桂花一天的罵。許九對遲桂花的罵,聽了一半,還有一半,沒聽清,他自己說,是還給遲桂花了。其實,他是牽掛著胖梅子。胖梅子午飯怎麼吃的呢?胖梅子是自己上廁所的嗎?廁所地滑,別跌到廁所裏啊。胖梅子身子重,又行動不便,要是跌到廁所裏就爬不起來了。許九一直擔心胖梅子會跌到廁所裏,會舊傷添新傷,會跌出個好歹來。但是,他沒有想到,跌到的不是胖梅子,跌出好歹的也不是胖梅子,而是遲桂花。

當時天已經似黑未黑了,遠處城市的的燈光亮了天空,但是後河底磚頭和磚頭的碰撞聲還連綿起伏。他們都想多拾一塊磚,多拾一片瓦。許九已經說過一遍了。許九說,咱們回家吧,蚊子咬人了,蚊子咬小煩了。遲桂花回答他的,照例是惡聲惡語的咒罵。遲桂花已經轉移到另一堵牆上了。遲桂花說,要走你走,你帶著小煩走吧,我再砸幾塊。就在遲桂花話音剛落的當兒,那堵牆倒了。許九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聽到遲桂花罵道,你大爺……啊……轟隆聲就把遲桂花的罵聲淹沒了。和她聲音一起淹沒的,還有遲桂花。

許九喊遲桂花的名字。許九連續喊幾聲,都聽不到遲桂花的罵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