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1 / 1)

殺人

阿作沒有考中秀才。這是紹興最後一次科考,以後都要上新式學堂了。

來年春天,阿作應一個親戚之約,準備到南京投考鐵路學校。

和去年相比,阿作長了個子,看背影,已經像個男人了。阿作在上南京之前,偶爾看到從杭州傳來的兩封文書。這兩封文書讓阿作思索良久,感慨頗多——

}bl}妾潘氏,頃因汝嫌吾家清苦,情願投靠親戚,並非虛言,嗣後遠離家鄉,聽汝自便,決不根究,汝可放心,即以此諭作憑可也。}/bl}

}bl}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周諭。}/b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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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立筆據妾潘氏,頃因情願外出自度,無論景況如何,終身不入周家之門,決無異言,此據。}/bl}

}bl}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立筆據妾潘氏,代筆周芹侯押。}/bl}

阿作和一年前相比,事情懂得很多了。這兩封文書,又勾起了他在花牌樓生活那段難忘的時光,想起姚老太太的幹女兒三姑娘,想起和三姑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奇怪的是,阿作想不起三姑娘的模樣了。任阿作使勁地想啊,想啊,三姑娘的樣子就是現不出來。

陪他一起出行的,是阮元甫。因為去南京之前,阿作要去杭州府獄裏看望祖父。於是,他們租了一條快船。所謂快船,就是沿途不再帶客而已,其實也很慢。

船過洞家涇時,岸邊突然鬧哄哄的熱鬧起來。阮元甫看一會兒,說,殺人的。

阿作一聽殺人,扔了書,從倉裏跳出來。

阿作看到,船右岸,迎麵走來一隊人馬,前邊是被捆綁的犯人,衣領裏插著高高的死牌。還有一個犯人,用架子抬著。那架子,像登山的滑杆,死犯被捆在架子上。

在隊伍的後邊,跟著看熱鬧的大人小孩子。阿作沒見過殺人,讓船家停船,要下去看景。船家不敢停,朝阮元甫看。阿作已經不是一年前的阿作了,他聲色俱厲地說,看什麼?我讓停就停。

阮元甫也識趣,說,靠岸,聽少爺的。

阿作等在河邊,看人馬從身邊經過。阿作數了數,要殺十二個人,正好一打,還有一個女犯。那高高的殺人簽上,都寫著“拳匪”二字。阿作沒有看清坐在架子上被兵卒抬著的犯人,他髒亂的長發,把臉遮住了。

刑場不遠,阿作看時,行刑隊伍沒走幾步就停下了。

阿作本來不想去看砍頭的,因為行刑就在岸邊的樹叢裏,便也跑去看熱鬧。畢竟這麼大了,還沒看過砍頭是什麼樣子。

阿作站在人群的後邊,看兵卒一個一個把犯人安排下跪,那個架子上的犯人,被兩個獄卒抬著,扔到跪成一排的犯人中間。阿作想看看那個人的臉,可他被扔下後,人歪著,頭插在土裏,看不清。

阿作又去看那個女犯。

這時候,阿作的衣袖被人輕輕拽一下。

阿作側身一看,又驚又喜——楊家三姑娘。

阿三……你沒死呀?

……阿作……你怎麼在這裏?三姑娘話沒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阿作看三姑娘,不認識一樣。三姑娘也確實變了,變得沒有以前幹淨了,像個女人了。

你是誰?一個男人站到阿作麵前。

阿作看這個男人,他身材高大,卻圍一個圍嘴,圍嘴上沾著飯汁和菜葉,還有口水和鼻涕。一看就是個傻子。

看啥呢?誰說我媳婦死啦?我媳婦沒死,我媳婦是我從亂坑撿的,我娘賣了茶館,才養好我媳婦。媳婦,走,咱不看殺人了,咱回家。

傻子蹲下來,對三姑娘說,上馬。

三娘娘淚流滿麵地看著阿作,又看一眼河裏的航船,騎到“馬”的脖子裏了。

傻子直起腰,一路跑著,笑著,喊著,哦,回家嘍,回家嘍……騎馬回家嘍……

阿作眼睛也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