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筋
不幸的事情接連地發生,就在聽到三姑娘死訊的第二天,災難又降臨到阿作另一個好朋友身上,薑天的腿筋被挑了。
薑天的兩條吊腿筋,被強盜砍斷抽掉了。據說,下手的人是故意要他殘廢的,因為一般斷了腿筋,隻要肯花銀子,還可以接上,還可站立行走。如果是仇家所為,那就是每條腿上要分段連砍兩刀,上一刀下一刀,把吊腿筋抽走半尺,任你花多少銀子也接不上了。
傳話來的,當然是姚老太太了,她流著淚告訴唐氏。唐氏聽了,心裏抽一口冷氣,心想,這凶手也太殘忍了,怎麼下得了手啊,還不如一刀結果了省事。同時又想,好了,從此沒有人到她家逼債來了。又一想,不對啊,他來催債,隻是說一聲我母親讓我收賬來了,仿佛打個招呼,然後轉身走了,要是換成他母親,那個走婆,不知要使什麼手段了。如此一想,不免同情起薑天來。
唐氏抱著七斤,磕磕絆絆跑到潘姨太跟前,哭聲說,不得了不得了……
潘姨太正和宋媽往醃菜缸裏放雪菜,見慌張跑來的唐氏,問,怎麼啦?
薑天,腿筋……叫人挑了……
唐氏又詳細說了一遍,還添油加醋一番,說薑天的兩根吊腿筋,被抽走了一尺長。
潘姨太一聽,大驚失色,臉都灰了,她張張嘴,要說什麼,終究隻是動了下唇,身子立即軟下來。
唐氏以為潘姨太心軟,又說,是哩,我一聽,也麻了心,下手太重了,薑天,多好的人,想想,我還欠他母親的錢呢。
潘姨太很快就清醒了。她呆坐一會兒,沒說話,強撐著上樓了。
宋媽手裏的醃菜忘了放到壇子裏,一屁股坐到莊立春新編的蒲團上,半天才問唐氏,真的?
唐氏說,假不了,姚老太太親口說的,她已經出門往診所去了,就在城南。
宋媽臉色灰灰的。
阿作這陣子正在府獄裏聽祖父給他講《論語》。等阿作知道這個事情,已經是幾天以後了,是男仆阮元甫說的。阿作不信,薑天是多麼有能耐的人啊,他敢把書屋裏的撒尿簽撅折了,他能讓台主讓出戲台子,他能吃葷粥不給錢,他,他就要成仙了。但是,宋媽說這是真的。還說好日子過到頭了。阿作又去問潘姨太。潘姨太臉色淒涼又憂心如焚,她兩眼望著窗外,仿若做夢一樣,和說宋媽說同樣的話,好日子到頭了,大家的好日子都到頭了。
阿作是在臘八的前十天,離開杭州府城,趕往紹興老家的。臨走之前,他已經感覺到家裏的氣氛不正常了,每個人似乎都揣著心事,每個人又不願意多說什麼,即便是他偶爾看到潘姨太和宋媽說話,也是交頭接耳鬼鬼祟祟。潘姨太也不再去找唐氏說話了,也聽不到她唱曲的聲音了,整天躲在房裏,蒙頭大睡,或發呆。倒是宋媽,常上樓安慰潘姨太幾句,臨了,說,天塌不了。
宋媽還常常趁阮元甫不注意時,啐他一口,跟著也來一句,天塌不了。
阮元甫呢,照例幹他自己的事,每天往府獄跑幾趟,除了夜裏睡在自己的床上,整個白天都在茶館裏泡著。
送阿作回紹興的,就是阮元甫。老家又新派一個叫阿桑的男仆來服侍祖父了。阿作臨走前回望一眼這所普通的老屋,和這條叫花牌樓的小巷,不覺生發一番感慨,在府城這大半年裏,前一半都是快樂的。到後來,由於祖父對他突然嚴厲起來,又加上失去了玩伴和朋友,感到很辛苦,聽說要回紹興應考,他是十二分的快樂啊。
阿作的書箱和鋪蓋,讓阮元甫挑著,自己隻在肩上背一個藍布包袱,包袱裏,有一本用荊川紙訂的小冊子,小冊子是他的一本繪圖集,裏麵有好多張畫,比如三姑娘,比如薑天修煉圖,他要把花牌樓的記憶也帶走。
阿作跟在阮元甫的身後,他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冬日的陽光拖拽著,是長長的稀薄的一條,影影綽綽幾乎不像人形了。就在他走到棺材鋪那兒準備南拐的時候,不遠處,看到地上走來一個人,他屁股底下墊著一個蒲團,捆吊在肩膀上,用兩隻手走路。阿作覺得他走路的姿勢很怪,看一眼就閃到一邊,準備讓他走過去。
這個人走到他跟前了,突然小聲說,阿作。
阿作一驚,看到地上的人正揚著臉看他,眼裏是一團的欣喜。
我是薑天啊。
真的是薑天!阿作再次一驚,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好。
阮元甫拉下阿作的衣袖。阿作踉蹌了一步,隻好跟著他拐彎了,阿作就是回轉身,也看不到薑天了。但是阿作聽到薑天的聲音渾厚地傳來,我到唐氏家收賬去……
阿作立在船頭,讓冷風吹著臉。前邊就是秀浦了。
阮元甫讓他進倉,怕他吹了風寒。
阿作想起死了的阿三,說,風寒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