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吸毒的事暴露後,母親和老婆幾乎對他絕望,卻又存著殘餘的希望勸他戒掉,而他也看到毒癮日深的曾德華隨時抽著鼻子,弱不禁風,他也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那樣半死不活,他也決心戒掉——不過這決心每隔幾個小時就崩潰一次,毒癮發作時,吸食時的種種美妙幻境讓他向往。老婆撕掉了那張畫時,他心想自己再也無法畫出那張臉了,他曾在吸進白粉後最興奮的時候拿起畫筆,想把那真實可觸的臉畫出來,而他平靜後再看,總是少了那份神采。他知道少的是什麼,就是那幾乎消失在記憶中的眼神,他可以複原那張臉,但那雙眼中的流動卻沒法畫出。
那張畫幾乎是他內心的暗角。他也不清楚自己當時是怎麼畫出那雙眼睛的,勾勒好輪廓後,眼睛的細節畫不好,幾乎都要放棄的時候,他觀察到在他家和他的小孩一起看電視的張小峰,就信手把張小峰的眼睛畫了上去。效果出乎他的意料,那雙眼睛明顯和那張臉不屬於同一個人,卻因為記憶的差錯,王偉軍覺得自己畫的,比自己手中的照片,更貼近記憶中的真實。之前他不願讓張小峰看那張畫,是他不願和他人分享心中的秘密。
王偉軍幾乎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畫上的人,但鎮上很多人其實是知道她的……她是鎮中學的老師,可她認為自己絕不會永遠在這個偏僻小鎮默默無為飽食終日,無論男女,鎮中學所有的老師都對她保持著距離。她是在一個清晨被學校撞鍾人發現吊死在樹上的。王偉軍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關注,好像這一切與己無關,但隻有自己才知道,當那老師因為一件偶然的事對他淡淡一笑時,他已心存著把她畫出來的念頭。他不敢畫她的笑,他知道自己永遠畫不出來。
楊南再回到鎮上,仍是默默無語的模樣,交出生活費,就要前去趕當晚最後一班回省城的車。張小蘭說:“媽,我有話要問你。”
“問吧!”
“小峰,你先出去。”
“什麼話,連小峰也不能聽?”
“先出去。”
楊南摸摸張小峰的頭:“先出去吧。”
張小峰掩上門,張小蘭說:“有人在永發鎮的按摩院看到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楊南愣了,她沒想到女兒問出的是這麼一句話。
張小蘭說:“是不是你每次給我們錢後,你根本沒回省城,你去的是永發,是不是?”
因為開了一家叫“椰風”的罐頭廠,瑞溪鎮相鄰的永發鎮人車繁華,比縣城要更熱鬧,而那裏最熱鬧的,便是隨處可見的按摩院。鄰近鄉鎮的男人相見了,最常問的一句話是“最近去永發了沒有”,話一出口便嘻嘻嘻地笑了,各自心領神會。
楊南冷冷地說:“你聽誰說的?”
“這你別管。有沒有?”
“啪”地一巴掌扇過:“你聽誰說的?”
“有沒有?”
又是一巴掌,更重了。
張小蘭卻希望母親下手更重一些,重到能夠打掉她心中的疑慮。
楊南站起來:“你若不信我,我說什麼,也一樣,我走了。你若想聽我確切地說一句,那我便說,沒有。”她隨手扔出兜裏的兩張牌,一張牌寫著“光盛服裝廠”,一張寫著“振興茶館”,都是掛在胸口的工作牌,顯然,這都是楊南打工的地方,不是一個,是兩個。
張小峰並沒有走開,門其實也沒有掩實,風一吹,就開了,他在門外安靜地看著。楊南走幾步,搖晃著,靠著牆板坐下來。張小峰趕緊過去撿起兩塊工作牌,塞進母親的褲袋:“媽,你還是拿著,做工不是還要用嗎?”
張小蘭到了此時才知道曾德華那句話的惡毒,無論事實如何,他的話一落地,她已經被套進了一個死結中。
張小峰看都不看她,她感到一陣發冷。她開始後悔撕掉了弟弟唯一可以看到父親的那張照片,那是弟弟心底殘存溫暖的角落——可她現在還試圖撕毀弟弟心中高大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