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小黃狗的死讓張小峰極其悲傷。這條狗是原先住在省城時來到他身邊的,是條流浪狗,一陣大雨過後,小狗耷拉著滿是傷疤的毛皮在門口發抖,時不時搖甩出飛濺的水珠。張小峰一開門,它便咬住他的褲腿,他一心軟,就讓小黃狗進門了。張小蘭私下抱著小黃狗跑到省城的另一個角落扔掉,一回家,看到小黃狗又已經在門口對著她搖尾巴。轉學回瑞溪鎮後,張小峰把小狗也帶了來。每天上學後,小黃狗便在租來的房子門口玩耍。而這一次,張小峰沒有看到小黃狗吐出的舌頭,沒有看到它搖晃的尾巴,更沒有看到它眼珠裏的似笑非笑,小黃狗蜷縮成一團,毛掉了大半,肉都裂開,甚至,血粘結在毛上,一塊一塊,沾染了沙塵。小黃狗的身子有一半鑽進門縫,一半露在外,顯然是沒有來得及鑽進房間,便被打死在門縫裏。小黃狗被張小峰埋在新街小學東北邊的一堆青竹下,那裏是小鎮的邊緣,再走,便是或綠或黃的田地。
張小峰生病了一樣,一夜沒睡安穩,夢話連連,他叫著“小黃小黃”,有時還喊著“爸爸”,有時頓然坐起,翻著被子枕頭找父親的照片,鑽到床底找小黃狗。張小蘭也沒睡,弟弟的每一個翻身她都聽得清楚,自從她撕了那照片,張小峰已經不願和她說一句話,他抱著小黃狗去埋時,她隻能遠遠跟在後邊。張小蘭沒法告訴弟弟,她張牙舞爪渾身帶刺並非她喜好向任何人都揮出拳頭,那隻是她自我保護的盔甲。父親死的那年,她已經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了,正享受著父母的愛護,即使有時她會因性子倔而屁股被打,但她能感到父親打向她的手掌中含著暖熱的愛。父親死時,她覺得童年和歡樂死去了,達觀大度死去了,變得敏感多疑言辭刻薄,她覺得每一個人,都該對她父親的死負有責任——包括她母親楊南。她覺得母親在父親臨終前照顧得並不到位,後來楊南的絕望如死,在她看來也飽含著愧疚與虧心。張小蘭覺得母親已經不足以仰仗,她得自己保護自己,當然,弟弟還要小她幾歲,不懂人心,更需要她的照看——尤其在楊南遠在省城的時候。她覺得每一個靠近弟弟的人,都有拉他下水的嫌疑,隔壁的王偉軍自然便是最讓她接受不了的一個。
當然,她最恨的還是黑手義,她認為他該為父親的死負最大的責任。黑手義前來索要相片時,她覺得報複他最好的時機到來了,毫不猶疑撕了照片——她明知這是殺敵一千自亡八百的舉動,也無所謂。那張照片幾乎是張小峰的命根,之前張小蘭的話落地就刺人他沒關係,而撕掉這照片,她的形象一落千丈,兩人吃飯都是岔開的,一個吃完了,另一個才端起碗默默打飯。
小黃狗的死讓張小峰的翻滾越來越頻繁,夢話也愈加不著邊際。張小蘭起身走到他床邊,摸了他額頭,並不燙,而張小峰的手猛地伸來,抓住張小蘭的手就沒放。
張小蘭任由弟弟尖利的指甲在自己手背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黑鬼走出農行的大門時是下午六點。他平日裏愛玩,上班了,卻可以沉下心來,收錢做賬他幾乎從沒出過差錯,或許正是銀行的工作太沉悶單調了,下班之後他會換了另外一個模樣,比如約上幾個好友到黑手義的店吃吃消夜喝喝小酒。他一抬頭,張小蘭迎麵而來。她故作鎮定,眼光卻閃爍遊離,而眼珠泛紅眼袋發腫更是掩飾不住。
黑鬼笑了:“好啊!有事啊?”
張小蘭點頭。
“什麼事啊?你可自己說了,不再見我的。”
張小蘭臉低下,扭身要走。
黑鬼伸手攔住她:“我不開玩笑了,有事,就說,別跟我客氣。”
“你是不是認識很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