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峰說:“媽,要進去嗎?我不想進去。”
“不了。我們回去吧!不進去了,以後都不來了。你姐姐是對的,我錯了。”
後來張小峰才漸漸知道,飯店裏那個壯碩的店主叫“黑手義”——關於這外號,張小峰聽到幾種說法,有的說黑手義常年下廚,手都熏黑了;有的說,他之所以叫黑手義,是因為他的右手臂上有一塊大大的黑斑;更有的說,他的“黑手”之名,來自幾十年前,他十來歲時,就曾膽大包天地殺過落單的日本兵,他下手極黑,那日本兵的腸子都斷成了幾十節……每一種說法都繪聲繪色,又都無法證實。
這一次之後,張小峰不斷地想起姐姐說的“低人一等”,他想象著母親在黑手義家低聲下氣,他還在夢裏親自見證了自己的想象。楊南以後來去就急匆匆地,她沒有再在鎮上住,每每留下生活費,當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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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她留下錢,一出門口,看到隔壁的王偉軍朝她招手,低聲說著什麼,招呼她過去。那晚,她留在鎮上。晚上八點的時候,她匆匆去王偉軍家,拎回一個很大的袋子。楊南召來女兒、兒子,從包裏掏出三件大衣來。楊南說:“這是好衣服,我給你們每個人都買了一件,也給我買了一件。”張小蘭說:“哪來的?”楊南說:“別管哪兒來的,有給你們穿就是了。”張小蘭哼了一聲:“王偉軍賣給你的吧?他是當賊的,這肯定是偷來的。”楊南說:“管他偷不偷,這是毛料衣服,很貴的,王偉軍說,沒有一兩百,買不到,他隻賣六十。我說要三件,才砍成四十一件。”張小蘭說:“現在是熱天,買大衣誰穿?”楊南說:“寒天再穿!你們試試合身不合身,不合身,我拿去換。”張小蘭的正好,她的上身凹凸有致,張小峰的要大一些。楊南說:“小峰還要長高,大一點才耐穿。”
張小蘭對王偉軍印象很不好,她覺得王偉軍都是有兩個小孩的人了,卻不好好找活幹,整天窩在家裏塗塗畫畫,能不讓她鄙視?他的小孩還小,但過兩年就要到上學的年齡了,他任著自己的小孩在街上亂跑亂逛,掛著兩根鼻涕,髒得像陰溝裏的老鼠。王偉軍的母親和老婆說他說得多了,從來沒有過效果,也就作罷。婆媳兩人每天晚上就在院子把米拌水磨碎,第二天一早起來蒸成粉條,在粉條上抹上香油和椰子肉沫,卷成卷,香飄四溢,整條新街的鼻子都為之一緊,兩人各推著一輛三輪車賣粉條卷。
王偉軍懶惰,可他門路廣,時不時地出去一趟,帶回幾個大包小包,在自己家裏悄悄販賣一些來路不明的東西,收入也比母親和老婆來得多,他經常給他的孩子弄來一些奇怪的玩具,他還率先買了錄像機,在其他人隻能守著一個電視台每天晚上追一集電視劇的時候,他可以租來十幾二十盒四方的錄像帶,連續兩三天看完一部四十集的電視劇。趁著姐姐不注意,張小峰就經常在王偉軍家的二樓,跟著王偉軍的孩子,一起看過很多香港武俠片,有叫《倚天屠龍記》的,有叫《箭俠恩仇》的,看得不亦樂乎。
張小峰看著那兩個鼻孔掛黃蟲的小孩鑽在王偉軍懷中揮舞著木劍,十分羨慕。由於羨慕,則更顯得自己的孤單,他不禁想到自己的父親。對已去世兩年多的父親,張小峰記憶越來越模糊,即使把父親留下的兩寸黑白照擺在手掌心,也覺得那是陌生人的臉——更嚴重的是,由於他看得次數太多,相片已經發軟,人臉已經掉色。
——相片上的人變得一天比一天遙遠,到底是照片的緣故還是記憶的緣故,張小峰沒能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