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安竟(3 / 3)

你不知道那一刻對我而言是怎樣的。所有已經曆或未經曆的孤獨困苦,都無法與其相提並論。

那是最沉重的鼓點,整場音樂會最悲哀的高潮。

不再停留地匆匆趕回去。耳邊回蕩的聲音如同隆隆炮火。在上海的街頭,我看到有爆竹的碎屑由密至疏地散成一攤圓,昏黃的路燈下,倒像是落在破敗池塘裏尚未化開的血滴。

真真觸目驚心。

4

六月陽光大好。

那天上午,我閑在家裏,坐到書桌前貪看一本書。不久,就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分手這件事情並沒像你想象中的那樣可怕。我沒再多做糾纏,你也沒有失去哥哥這個朋友。隻是哥哥可能會有些苦惱:他以後需要同時應付我們兩個人,而不讓我們接觸到彼此的一丁點訊息。

安竟,在分別了這麼久之後,你能不能暫時放下你堅硬銳利的驕傲,誠實地回答我,那時候你是不是在哭?

哥哥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他那邊很吵。我費力地聽他叮囑我多回家看看,然後在嘈雜中聽到了一個過於特別的聲音,明亮幹淨,卻帶有若有若無的潮濕氣息。這個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魔力,讓我瞬間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勉強應付他幾句,就匆忙掛上電話了。

後來我才反應過來,那是你的聲音。我之所以會覺得它特別,正是因為曾對它過於熟悉。

哥哥後來也向我承認了這一點,他當時確實在和你一起喝酒。

而在當時,你是在哭嗎?在接到我的電話時,依舊是固執傲慢的你,在隨後是被什麼傷害,以至於傷心落淚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嚐試去猜測。畢竟我們已經分別很久了,漫不關心才是我此時應該持有的態度。

我隻是想知道,那時候你是不是在哭?我想知道答案,以便判斷自己分析聲音的能力有沒有因曾經的痛苦而受到損傷。僅此而已。

其實……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答案。我又在虛偽懦弱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改變,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從我的生活中轟然駛過,如同一輛勇往直前的列車。而我繼續待在這裏,注視你的背影,然後開始凝望其他的風景。

什麼都沒有改變,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

5

我現在住在青島。四季都能看到纏綿而多情的雨。

“我想有座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多老的詩,也難為我還記得。買的不是海景房,但離海也不遠,空氣裏一陣陣的海風,隱隱約約可以聽到波濤四起。

工作不算忙,有很充足的時間留給自己。目前我隻想要安安靜靜地,一個人地,生活在這裏。

上周,我抱著新買的書往家走,突然被一張廣告海報吸引住。畫麵很大氣,左角垂下來一句話:屬於回憶的背景音。是用來宣傳新款CD機的。

我盯著它看了幾眼,突然就恐慌到無以複加。我突然又記起了你的話,安竟。

你曾說過,隻有全然的安靜才最適合回憶——因為音樂太容易引起感情的波動,導致記憶產生扭曲,變得模糊而不真實。

……當時的你並不知道屬於自己的哪句誓言或謊言會被我隨耳銘記,無可救藥。

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到夏天了。屋子裏很安靜,隻聽到手腕和紙張摩擦的聲音,沙。沙。屋子外有鳥雀,叉著腳在樹杈間跳來跳去,許久才會發出一兩聲鳴叫。據說有台風要來,現在雖說看不出什麼跡象,但出行的人都拎著一把傘。

與你分別的時間不長,才七個月。然而,已經有了仰望不到盡頭的透明屏障,它們拔地而起,固執地將我們隔絕。永遠,永遠是兩個世界——以至於我百萬分地確信,這封信永遠也不會被你看到了。

我不舍得讓那一筆一畫傾注其中的每種感情被火焰吞噬,不舍得把它燃成灰燼送到你那邊兒……所以,這封信永遠也不會被你看到了。

我不感到後悔。我相信,即使你沒看到這些,也依舊會毫無痛苦地、安然地忘記最後那一場災難,忘記折磨了你半年的古怪病症,重新找到下一個輪回的機會,投身於下一場生活。

可是——那次哥哥給我打電話,他周圍好像很吵,我怎麼就那麼自以為是地覺得是自己絕佳的聽力放大了一切嘈雜……我怎麼就沒有推測出,那是你讓哥哥外放了手機,想再聽聽我的聲音。

以前經常會在報紙上見到一些報道,有人因為身患絕症而要與戀人分手,而他的戀人得知真相後依舊對他不離不棄,堅持盡早成婚。當然肯定也有被拋棄的,不過這種薄情類型的事情不會被廣為宣傳罷了。

哪像我這樣比較傻、得知真相比較晚的,像你那樣聰明而認真地不留任何線索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又算什麼呢?沒有機會接受世俗的敬仰祝福,沒有機會成全自己的幸福。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是這充滿溫暖的人間裏最渺小的可悲者吧。

那次沒有見到你,從上海回來後我曾在一張白紙上,把同一句話寫了很多遍,變換著字體、字的大小,甚至變換著左右手。似乎在當時,抄寫那句話是我唯一能做也想做的事,似乎隻要我不停地寫它,就會有什麼值得快樂的事情發生。

後來我把那張紙夾在成堆的舊報紙裏,一起賣給了回收它們的人。

安竟,我不知道在成年後我還會寫下那樣矯情的句子。那句話,它似乎把自己修煉成了某種聲音,生長在我耳中,逐日膨脹成洶湧東風。

我日夜牽掛它,日夜嫌棄它的脆弱,也日夜希望它保持住所有關於夢境的美麗。

我突然很希望再一次寫下它,在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的末尾。

——“在命運或陰沉或晴朗的天空下,我願意讓整個世界的風景都為你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