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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先是帶我去大醫院,可是那些醫生說做這樣的手術要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滿了十六歲派出所才給辦。小姑隻得將我帶到小醫院。那家醫院牆上紅色的“十”字被太陽曬白了,走進去有股濃濃的藥水味,幾隻綠色的垃圾桶裏堆著帶血的紗布、輸液的軟袋和藥水瓶,粘了黃色液體和紫色液體的棉棒,蒼蠅在上麵飛來飛去。一種幽幽的腥味從垃圾桶裏側漏,秘密地勾結成腐臭,隱隱地有分寸地散發出來。
一個女醫生在處方簽上畫桃符一樣畫著。她的眼袋很重,有腎虛或縱欲的嫌疑。她撕開處方簽的時候似乎想起了什麼,說,對了,今天不能做。
小姑問,為什麼?
醫生說,麻醉師今天不在。請假回去結婚了,要下個星期才來。
小姑轉回頭看著我,用商量的口氣跟我說,要不下星期來?
不,就今天。做完了我就上火車回去。
在打胎的時候,醫生朝我臉上看了半天,我不自覺把頭低下。醫生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這種審視令我心虛,難以承受。她冰冷地說,躺下,腿張開。
擴陰器在我下麵打開後,膨脹感在我小腹處大麵積蔓延,鐵質的器械進入了我的下體,冰涼令我痙攣,沒有麻醉,我的每一條經絡都清醒著。器械動了一下,接著而來的便是尖銳的疼痛,我覺得她不是在刮我的子宮,而是在摘我的心肝。我感覺那醫生在我子宮裏如搗蒜一樣,我懷疑我的小肚子已經被搗爛了,每一次扯動如利器劃過髒腑,疼痛得地動山搖,我覺得我要死在這鏽跡斑斑的手術床上了。汗從我的頭頂一層一層湧出,將我的頭發凝結成一縷一縷,貼在我的額頭、臉頰和脖子處。我叫喊起來,在叫喊中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想到被我爺爺殺死的那些蛇、狗、牛和豬,它們躺在案板上的叫喚,奔向生處的叫喚,絕望的叫喚。報應來了,我成了任人宰割的一頭牲口。我還想到鄉村那黃黑混雜的土地,每一鋤頭下去都會帶出一股水來,那一定是土地流出的膿,我覺得我就是那片土地上長出的一塊肉,此刻就在遭受鋤頭的踐踏,分娩出疼痛的汁液。那些泛著白光的鐵器在我身體的隱秘之處撕扯、搗碎。取出的血肉扔在一個白色的搪瓷盤裏,器械撞擊瓷盤發出叮叮聲,好像是呐喊,真的是呐喊,是從我腹部處傳來的,是嬰兒的啼哭,遭殺戮的啼哭。
啊,我的媽呀,啊,疼,啊!腎虛的女醫生住手了,但疼痛還在繁殖,像浪一樣洶湧地衝進我的身體裏。女醫生說,你這樣叫,我怎麼做,你現在知道疼了,當初幹嗎去了?還有一點殘餘沒刮出來,還做不做?我虛弱地眨了眨眼睛,做。更猛烈的一場絞殺在我體內開始了,刀槍劍戟,淩遲與活剝。這屈辱的疼,這羞恥的疼,這殺人的疼,我的牙齒死死咬著我的下嘴唇,我不再讓自己喊叫一聲,我要將這種疼活活悶死在嘴巴裏,我要為自己蓄積一些力氣,我要生出一種更強大的能量,我要自己走出這陰冷的手術室。強忍讓我的身體感到熾熱,像有火在炙烤似的。這些疼像燒紅的烙鐵帶著焦灼的氣味烙進我心裏。我對我貧窮的村莊生出刻骨的仇恨。
從手術室出來,我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從水裏爬出來的一樣,有汗也有血,我的褲子上全是血。小姑上前一把將我抱住,小節,我的小節,小節啊。小姑忽然嚎啕大哭,她跪在我的麵前,小節,我對不起你,姑姑現在對你說實話,你爸爸其實已經死了,在你來廣州的第二天就死了,他拒絕透析被尿活活憋死的,他知道我帶你來廣州是要做什麼的,他說他不能玷汙他的女兒。都是小姑的錯,小姑為了要救你二叔,才要你跟我做這個的,小姑也沒有辦法,我兩個哥哥不能都給閻王。小節,好孩子,留在廣州吧,小姑照顧你,小姑再也不要讓你幹這個了,小姑養你,小姑拿你當我的親孩子。我將她的手撣開,我的身體承受不了這種晃動,我冷冷地說,我要回去。
下午小姑把我送到了火車站。疼痛還在我體內盤根錯節,似乎還在生長,四處攀援,四處抵達,我身體每一寸都動彈不得。小姑站在車窗外捂著臉哭泣。血一波一波地往下湧,我捏著衛生巾去了廁所。火車在此時彈跳了一下,嗚咽的汽笛像劍一樣撕開我的傷口,靠在廁所的鐵門上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