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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我讓她們無論是去衛生間廚房還是陽台,走到哪都是亮堂堂的,燈火通明的。我把電暖爐開到最高檔,我把房間那台老空調打開預熱,我不再算計那幾個電費。我隻希望我的房子能迅速地暖和起來,抵禦外麵飛雪漫天的寒氣。我把冰箱裏一塊牛肉拿到微波爐裏化凍,我想給他們做一碗牛肉麵。我知道陶安口重,喜歡吃辣,我把網兜裏的幹辣椒全都倒了出來,我要做兩份,一份清淡的給龍龍,一份辣的給陶安。我想起冰箱裏還有半瓶可樂,我手忙腳亂將它倒進鋼鍋裏,拍了一塊生薑,他們受了半天凍,可以喝點薑汁可樂。我忙前忙後,像扯棉絮一樣從我的體內毫無保留地扯出一大片熱情,我像是在挽回和彌補什麼。我在挽回或是掩蓋我內心深處肆無忌憚的狹隘和殘忍。在我提起刀片牛肉時,我竟有種幻覺,覺得她就是那塊牛肉,躺在砧板上,生生受著各種刀的淩遲與切割。

她對我的好顯然還不適應,對我各種請讓都表現出一種遲鈍的木訥,她在我麵前總拘腳拘手,反不如先前那麼自在放得開了。她可能從我趕她出門這件事裏,認識到我是一個鐵麵無情的人,所以她謹小慎微起來。她的眼睛盯著電視,但我從她的眼神裏能看出她的心思不在電視上,她時不時低頭去看她的手機,偷偷摸摸地看,隻要聽到我的響動,她就立刻將視線轉移到電視上。她對我生出很強的戒備,她永遠處在自己給自己營造的一種不安定感中。

我說,陶安,你要看手機就大大方方地看吧,我不會再幹涉你了。林大慶如果來接你你就跟他走,如果他不來接你你就在我這住,不要有什麼顧慮,行嗎?

陶安點點頭,但那頭點得像一隻受驚的麻雀。

吃了麵,喝了可樂。陶安主動收拾碗筷,我將她按下了,可她還是接過來拿到廚房水槽裏洗了。這是她在我這裏頭一次主動幫我做家務,她的勤快越發讓我愧疚。

龍龍玩了一會兒就睡了,我將他放到了床上。房間裏空調的溫度已經起來,推開門便是一股熱氣。這股熱氣讓我覺得這房子頭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陶安洗完碗後,與我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們沒有說一句話,四目都盯著電視。我起先對這種沉默感到些局促,總想著去打破,怕這種沉默會凝固,像結冰一樣,生長出另一種寒冷與隔膜。我和她之間不能再隔著青石了,更不能讓青石還長出苔蘚來。可是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於是我們隻能這樣沉默下去。漸漸地,我竟覺出這沉默的好來。這世間最好的交流也許並不是語言,而恰是這沉默。所有的傷口都是在安靜中修複的。

忽然間廚房裏傳來尖銳的鳴笛聲,是自鳴壺燒開水的聲音。我起身時,陶安將我攔下了。她推開梭拉門進去,過了小半天出來,手裏提了大半桶熱水,她將那桶熱水放在我麵前的地毯上,她搬了隻小板凳坐在我麵前。我剛要張嘴,她衝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

她脫去我雙腳的鞋襪,將腳雙雙放進桶裏,水溫有點燙,但是可以承受。她在我桶上搭了塊毛巾,然後轉到我的背後,她的雙手落在我的肩上,在她的揉捏下,我逐漸放鬆,我覺得我的內心像是被什麼照耀了似的,很多矗立的橫亙的東西都矮了下去,淪為烏有,那些殘渣也像肥皂泡一樣,在化解破滅,我的心房長出一把笤帚,一笤帚一笤帚地將那些陳年汙垢掃了出去。在我的雙腳感到水溫平和後,她將我的腳從桶裏撈出來,用毛巾擦幹。她把我的雙腳放在她的腿上,然後她的大拇指死死抵住我的腳掌心,忽然間,一股火辣辣的疼勁兒直衝到了頭頂。我“啊”了一聲,她迅速將我的腳捉了回去,再按,依舊辣疼,但這種辣疼裏多了一種麻和酸脹的感覺。她的每一次長按都令我的周身有一種熱烘烘的感覺,這種熱感一次比一次強烈,在她的又一次長按下,陡然間我全身的汗毛孔張開了,細細的密密的汗順著汗毛根直往外淌,汗如泉湧。從她的指法我能清楚知道這是一雙勞動的手,是一雙勤扒苦做的手,是一雙在行業裏長期操練過來的手,不偷奸不耍滑,堅貞不屈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