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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是深夜兩點了。我在衛生間洗漱完畢後,就徑直進了房間,並將門反鎖。我不想再搭理他們母子二人。沙發上有被子,廚房裏有吃的,他們愛咋咋的。

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對陶安有許多不滿,不滿她為個野男人連孩子都不顧,不滿她對那對中年夫妻的出手闊綽,擼個金戒指給人家跟我都不商量一下,她這麼有主張,這麼有魄力,那又何必在其他事情上來向我討主意呢,我跟她從來都隔著厚厚的肚皮,她不過是把我這裏當成了她們娘倆不要錢的落腳點。她來我這裏兩三天了,沒幫我洗個碗,沒幫我把家裏收一下,她每天都魂不守舍的,跟我說句話也是心不在焉。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守在電暖爐邊上,勾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一有電話響,拔腿就往外麵跑。我長年一個人生活已經習慣了,現在陡然添了她們娘倆,我做什麼事都憋手憋腳的,哪哪都不方便,我忍她心都快忍腫了。生活對她的指教還不夠,當她真正被生活壓迫得無法動彈的時候,而她還選擇活下去的話,她就會懂得許多為人處世的技巧,比方世故、圓滑、精明,她會懂得看人的臉色,會懂得奉承迎合,她會為了跟人和諧相處拔去身上的刺,她會為了穿上鞋子把腳上多餘的肉給削掉。

客廳裏似乎沒什麼動靜,不知道他們是睡了還是怎樣。我起身披了件衣服打開門假裝去廁所。我眼睛裏的餘光看見龍龍已經睡了,陶安坐在沙發上掰手機,估計手機被她調成了靜音,滑來滑去沒有什麼聲響,屏幕上的藍光照得她的臉慘白慘白的,活像個女鬼。我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把手機收起來了。她抱著被子做出一副馬上躺下的樣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看到她如此謹慎憋屈地在我的地盤裏生活,我的心裏得到些許滿足。她到底還是忌諱我的,她察覺到了我對她的感覺,她也許什麼都懂得,但是她都藏在心裏,不說。她不說不表達她的情緒也許並不是出於對我的尊敬,也不是來自她的性格,而是她的處境使她不能表達,隻能委屈地蜷縮在沙發上,隻能受我的白眼、謾罵甚至是耳光。一個人強勢是需要有硬的東西撐腰的,要麼錢,要麼人,要麼是看得見的未來。一個嫁了個窮老公又為個窮小子要離婚的洗腳妹,有個屁未來,她的窮困就跟彈匠手裏那根弦一樣會一直單調又鏗鏘地延續下去。

但是我還是感覺到了她的骨頭,她對我勸解的不接納,對我不親近的軀體,還有不與我商量就擼下戒指來感謝別人,這些都是她的骨頭,她的刺。她隱形的強硬令我不快。

一夜未合眼,許多以前的光景都重新來到了腦袋裏,清晰的記憶折磨得我翻來覆去,到天亮時,我已積攢了許多的恨意。我起床後將房間裏他們娘倆的衣物抱了出來,扔在沙發上,然後打開她的箱子,將他們所有的東西都塞了進去。陶安聽到響動後,從沙發上坐起,問,你這是幹什麼?

我說,請你今天給我出去。

陶安說,那等我打個電話,我讓他來接我。

我說,那你打吧。

她真當我的麵打起電話來,她對電話那頭說,你能過來一趟嗎,把我和龍龍接走。她說著朝我這邊瞄了一眼,對著電話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姐要趕我們走,昨天龍龍差點丟了。她跟電話執拗了一會兒,然後將電話遞給我說,姐,林大慶要跟你說話。

我說,我沒什麼跟他好說的,我不認識他。

她還是把電話給了我。電話那頭喂了半天,我冷冷地說,你想說什麼快說。林大慶說,你還是讓他們在你那兒住幾天,我這裏還沒弄好,等我這裏妥當了,我會把他們接過來的,一天都不耽擱。

如果林大慶在電話裏叫我一聲姐,或者說話的口氣軟和一些,我可能會改變我的主意,可是他說話就像是一把麥芒紮向你,讓你心裏騰出一股火。什麼叫一天都不耽擱?仿佛他們都憋屈似的,仿佛他們多想不在這兒待似的,那行吧,那就趕緊的吧,我這裏不是收容所。你既然愛她,為了她捶了家裏的玻璃逃出來,就該為她撐起一把傘,為她遮風擋雨,最起碼應該跟她弄個窩吧,寄居在我這裏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