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父親在那個臘月裏起了病,一起病就倒了床,才半月就去世了。離過年還有十天。安葬完父親,把父親的相片掛在牆上,那個年,她跟母親啃著饅頭度過的,牆上的父親默默地注視著她們。她不敢抬頭看那張照片,照片上父親的眼睛像他壯年時握著的那柄鋼戳子,而她是他手裏的一把糧食一把種子。
除夕夜,在別人的轟轟鞭炮聲中。她對母親說,媽,我們搬走吧。
母親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裏,我要睜著眼睛好好看看。
她的心裏像插了一枚刺。她問,您要看什麼?
母親說,我就是要看看。
在父親滿五七那天,齊大國的女人提著一隻雞和一籃子雞蛋來到她家,這女人的身後還跟著一個男人。這個臉上長著紫紅色胎記的女人,一進門就響亮地打了個哈哈,她把那隻翅膀上纏了麻繩的母雞放桌子下,把那籃子雞蛋放桌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也招呼那個男人坐下。母親泰山一般坐在電視櫃那裏,爐子上坐著新鮮的開水,但母親並沒有起身去給他們倒杯茶。
氣氛陡然間就尬尷了。
女人未開言先咧開嘴笑了笑,對她說,娟,這是鄉水運站錢主任的兒子,叫錢滿堂,屬龍的,大你六歲,在郵政局上班,吃財政飯的,縣裏鎮上都有房,條件沒得說,有一點嬸也不瞞著,就是離過一次婚,但沒孩子,男人嘛,離婚也不算啥缺點是吧,嬸介紹給你,你看看怎麼樣?
那男子把頭一低,兩手在腿縫間搓來搓去,半天也沒放出個屁來。
門外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冷戰,她抬頭看到牆上的父親,那兩束銳利的目光,像利器一樣刺向她。她走到桌子前,將桌子底下的母雞扔出門外,那雞驚慌失措地咯咯直叫,她將一籃子雞蛋也扔出門外。
她對齊家的仇恨如石磨上的齒痕,是用鑿子和錘子一點點鑿出來的,無論磨過多少歲月都不可能撫平,她永遠記恨下去,永不和解。
那天她翻父親的遺物,找出了那把鋼戳子,鋒利的刀口,淺淺的凹槽,像是一個精致的武器。她握著它到處戳了起來,她沿著那一排排糧倉到處戳,戳得那些風幹的石灰牆撲簌簌往下落,她戳院牆邊的白楊樹,戳得它們炸裂出汁水。她弄得汗流浹背,但卻停不下來,她像一架被操控的機器一樣不停地戳,狠狠地戳,牆和樹堅硬的回應讓她愈加興奮,她喜歡這樣的對抗。她幾近瘋狂,她魔鬼似的在空空如也的糧管所場院裏張牙舞爪。她終於筋疲力盡了,她癱倒在糧倉與糧倉之間的那個大曬場上。她看到曬場旁的小土堆,她懷了三個月的孩子就埋在了那裏。是她給他挖的坑,填的土,那是從她身上摘取的一團肉,那團肉長著一雙耀眼的瞳孔。
那雙黑葡萄一樣的瞳孔此刻正看著她。
半夜裏她在母親的身邊醒來。她輕手輕腳下了床,收拾了幾件衣服揣了幾百塊錢就出了門。深夜裏的小鎮有神鬼出沒的跡象,四處黑影重重,風裏裹著各種怪聲。一些包裝袋和一些紙片忽然就飄在了半空中,啪一下貼牆上,啪一下撞樹上。她像是赴死一樣往前走著,她希望就這麼走到死亡。
那雙掌紋淩亂,能辨五穀的奇手最終落在了省城一家酒店裏端盤子,隨後她又在一家商場裏做電梯小姐,在超市裏做理貨員,在醫院裏做護工,在夜總會推銷搖頭丸……她還擺過地攤,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長久,她像浮萍一樣漫無目的地漂在城市裏。每一份工作結束,她都會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然後癱倒在馬路邊,等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