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丁鋼忽然又流淚了。他想到眼前自己所受的屈辱,想到從小到大沒幹過什麼壞事的自己如今卻身陷不白之冤,想到之後自己可能要在工友門中間留下可怕的話柄——指不定以後大夥兒再也不叫自己“曹操”,而是因此給自己想出了個什麼新的綽號,想到這飽受毒打的身體肯定讓自己得臥床休息幾天,想到遠在老家的毫不知情的家人……丁鋼想了很多,而每一件都是讓自己應該流淚的,所以他又無聲地哭泣了……

中秋節了,這個時節的夜裏不比從前,已經有了一些涼颼颼的感覺。電線杆上的穿著短袖襯衣的丁鋼感到了一陣陣的冷瑟,不久,他的清鼻涕也下來了,但除了可以轉動和低頭的腦袋,他的脖子以下的部位根本都動彈不得,沒辦法,他隻能讓鼻子難忍地發著癢,而讓清鼻涕拌著淚水流過嘴巴上的膠布,再掛在下巴上。

丁鋼感到自己的腦袋裏疼痛在加劇,但是奇怪地,隨著疼痛的一步步加劇,原先慢慢恢複了分量的腦袋,又逐漸變輕了,又輕飄飄了起來。而一直疼痛的兩肋,尤其是那好像什麼東西坍塌了一樣的左邊,那疼痛更錐心了,那一陣一陣的浪,是更洶湧了。

丁鋼漸漸覺得自己仿佛已經哭不出淚水了。

好一會兒,丁鋼想,在這個中秋夜,自己還是苦中作樂,想一些能夠讓自己愉快的事吧。但是,什麼事情能夠讓自己稍稍愉快起來呢,在這樣的情形下,在這根該死的電線杆上?

有了,丁鋼想到了前幾天他在“老百姓超市”裏偷偷嚐過一丁點兒的那種月餅——鹹的,肥肉餡兒,冒油,噴香,兩塊錢一個的月餅!可是丁鋼想努力動一下自己的舌頭,那舌頭居然不聽使喚了。想到了月餅,他又想到了老鍾小炮和其他的工友們,他想,他們今晚肯定都是吃到了月餅的,中秋節呀,他們吃月餅的時候,肯定是要坐在工地的矮工房外麵對著月亮的——小時候背的有一句詩怎麼說來著?對,是什麼“千裏共嬋娟”吧……

想到了小炮,丁鋼還想起了下午小炮說他晚上先吃兩個月餅再去買一隻香噴噴的雞的話——小炮是個敢說敢做敢亂來的人,指不定,他真的又去買三十塊錢一隻的野雞去了……

小炮可真是個活寶!想到這兒,丁鋼的心裏就有了點發笑的意思,但是這笑他沒有笑成,最後代之的是一種讓他渾身發顫的極度的恐懼——丁鋼低頭發現,板凳之下石板坪之上的那攤血跡,它竟然在動,在擴散,慢慢地在動在擴散!而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左肋以下,直到腳跟和黏糊糊的腳底板(他的右腳還穿著那隻解放鞋,但左腳的那隻不知道哪去了,它是光著的),那裏似乎全是濕的,並且就在左肋,感覺是胳肢窩下兩三寸的位置,那裏好像是出汗一樣,有什麼東西正在滲出著,不斷地滲出著,它們一直往下流,到了腳跟或者板凳上,就滴答著掉落到了那攤血跡裏!

丁鋼眼前的空中晃蕩起了一隻虛幻的水壺,它破漏了,有一個漏洞,漏洞在滴水,它裏麵的水在一點一滴地減少,一點一滴地減少,它馬上就要空了……

丁鋼發瘋似的喊叫了起來,他的喊叫變成了口腔、喉嚨和鼻腔裏的極度壓抑的共鳴,模糊的低低的奇怪聲響引起了院子角落裏被拴著的那條狗的警覺——它的存在一直沒被丁鋼留意到,現在它站了起來,遠遠地朝著丁鋼的方向低吠了幾聲,可是又懶懶地臥倒了。

院子裏,白亮亮的月光下,丁鋼的眼睛因為無邊的恐懼而發出了可怕的光芒,但是他感到自己的喊叫漸漸變得力不從心,他感到自己仿佛就是一隻水壺,它破漏了,有一個漏洞,它裏麵的東西在一點一滴地減少,一點一滴地減少,它就要空了,它馬上就要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