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聲說:“我的家就在不遠處,去我那裏吧!你可以洗一個熱水澡,然後繼續上路。”
多誘惑人的聲音,我真的想站在浴室裏,我想聽到細密的雨絲般的水淋濕我的身體,一盞溫馨的燈光如同夜晚的夢的光焰小心而又親切地撫摸著我的皮膚……那永遠像春天般美妙的浴室,攜帶我進入深沉的夢鄉。於是,我就這樣跟隨他來到了他的家。這是我看見過的最為優雅的房屋,它矗立在一片花園深處,如同鳥雀棲息的神聖的果園。我隨同他通往一級級迷宮似的樓梯,古色古香的地毯、壁掛和家具躍入眼簾。牆壁上掛著一架十六世紀的古鍾,它的聲音就像催眠的音樂,他給我取來了一塊雪白的浴巾,問我是先休息一會還是先去沐浴,我接過那塊散發著清香的浴巾,告訴他我先去浴室。
第48封信 真正的陌生人在此處
簡,浴室在房屋的中央,占地麵積有二十個平方米。這是間用翡翠色的大理石修建的房屋,一麵類似舞蹈演員的練功室般寬大的鏡子占據了四麵牆壁,我緩慢地脫著衣服,猶如在綠色的麥田上慢慢移動。我仔細地看著自己的身影,毫無目標地撫摸著鏡子中的形象,她似乎是我,又仿佛是另一個人,就像一種虛構的形象,仿佛是一種水不竭盡的記憶中的事物。與此同時,我站在浴缸裏,我的身體,使我自己想起曾經代表一種象征另一種物。比如,鳥,受到挫傷的鳥或者是水中失敗的馬。浴室中的水類似一種泉水,在很長時間裏,我仰起頭吮啜,呼吸,後來發出一種微弱的吮吸聲。
誰的手在撫摸我,我感到自己似乎在灰蒙蒙的黎明邂逅了一隻同樣受到挫傷的小鳥,我緊緊偎依,我們的身體彼此依靠著,我的乳房潮濕,發亮……就在那時,另一個身影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我終於睜開了雙眼,我憤怒、沉悶的聲音隨同血液沸騰地奔向一麵鏡子:我看到這個陌生的男人,他像亞當一樣站在我身後,我朝相反方向奔去,每到一處都碰到一麵鏡子,像碰到一堵牆,一個不能逾越的障礙,我轉過身想從他身邊穿越而去,但他的懷抱同樣是一麵橫隔的鏡子,我走了進去,是的,“世間萬物,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們自己,都在擺脫我們。”
簡,我掙脫他來到風中,風吹走了我的草帽——風吹走了我頭上淺黃色的草帽。
但我必須離開這個陌生人,簡,因為這個陌生男人並不是你,“沒有愛,留下不走是不可能的”。
簡,親愛的簡。
第49封信 中甸草原上的教堂
簡,看見那隻鷹時我想到了你。從我認識我父親的那年開始,我似乎就在慢慢地了解男人,我目睹過父親在我幼年時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後來我慢慢地明白了,男人不屬於房屋不屬於一個女人的懷抱,而且我明白了我的簡也在房屋之外。來到中甸草原上,我除了看見一隻鷹外,一無所見。這是灰蒙蒙的白晝,我跟隨著一匹馬,一匹在草原上生活的馬,這是南部邊疆的荒原。一個女人如果不了解荒原,那麼她身上就沒有那種寂靜的東西存在。現在,荒原中的灰黑色塵土撲麵而來,我戴著一頂白色的無邊圓帽,隻要移動腳步,我的腳鈴便會響起來。我跟著那匹馬的影子,紅色的寬皮帶束緊了我纖細的腰。我那雙溫和的雙眼此刻變得瘋狂甚至是憂鬱起來了。
茨中教堂坐落在藏民生活的茨中村的山坡上,由法國傳教士在二十世紀初期修建。這座教堂如今已經經曆了差不多是一個世紀的洗禮。時間在風中吹拂著教堂的外側。我不是人類學家,我隻是一個孤獨的旅行者,我緩緩地向著這座教堂走近,我不知道在遙遠的過去法國傳教士為什麼會奇跡般地使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築在草原上矗立起來。簡,時間並沒有肢解什麼!在這座建築的靈魂之外,我的手已經伸出去,因而,並沒有肢解什麼,因為時間就在那位曆盡艱辛的法國傳教士的想象中停留了下來。我則是二十世紀末期的一位遊者。簡,從風中我步入教堂,那位遠道而來的傳教士當年曾經在這裏隱居,他經曆過中甸大草原上冰封的日子,他眺望過中甸草原上鮮花盛開的地方,那麼,他的靈魂呢,他攀越了遙遠的阿爾卑斯山,穿過了洶湧的塞納河,他在薄暮之中主持一場又一場儀式,而當時的世界使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作品中已經展現“香格裏拉”的夢境。簡,親愛的簡,茨中教堂沉浸在歲月的寧靜之中,一點聲音也沒有,除了風聲,除了一個遊者不小心從衣裙中散發出來的之聲。簡,突然響起一陣教堂的鍾聲,有幾隻綠色的雲雀穿過了幽暗的走廊,在鍾聲之上拍動著翅膀。
簡,那個傳教士的夢想揭開了我所看到的那個不可否定的秘密。我在眺望中看到中甸草原上的茨中教堂完全是偶然,哦,偶然是我生活中的一種意想不到的驚喜。我驚訝地環顧著,一個世紀即將過去了,那座教堂將進入另一個世紀,鍾聲每天都回蕩在草原上,時間在未來永遠成為謎語。
第50封信 攝影師羅林掀開了我的篷帳
簡,在中甸的某一隅我尋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一頂篷帳。那是在草灘靠近碧塔海的一片山穀上,我終於住進了篷帳。這幾乎是我旅行中的內容之一,因為我曾在信中告訴過你:“為時間,為愛情,為一酷熱的房間,為冰冷的馬車和篷帳,為花紋,為詩意,為你而獻上這部情書……”酷熱的房間我似乎已經經曆過了,冰冷的馬車我也經曆過了,而此刻尋找到一頂篷帳的那種喜悅已經來臨,從黃昏降臨以後我一直守住這頂篷帳——仿佛我的靈魂已經在草原上駐足下來,並已尋找到了一處幸福的境界用來等待你。
突然黑夜中的篷帳被一雙手掀開了,草原上筆直的潮濕的風吹了進來,我看到了一雙眼睛,它過去對於我來說是陌生的,現在卻是如此地熟悉。簡,一個在旅程中認識的男人總是想方設法跟隨著我,妨礙我的自由,剝奪我享受一頂孤零零的篷帳的權利,這個男人除了是攝影師羅林之外不可能是別人。我已睡著了,現在卻不得不從睡眠中醒來麵對他。簡,我照樣穿著那件粉紅色睡衣,即使是住在一頂篷帳裏麵,我仍然需要睡衣,簡,讓我來麵對這突然闖進我篷帳的“魔鬼”吧。
然而,他並不是魔鬼,如果是魔鬼,那麼一切事情都會容易得多,他闖進來展開手臂抱住我,簡,過去我曾發現了這樣的真理:女性受到的騷擾是男人帶來的,從荷馬時代就已開始。男人與女人在一起,開始時狂喜,結局卻是一連串的悲劇……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悲劇一千年以後仍然存在著。他曾想用身體覆蓋住她的身體,但重要的是她們會為此醒來,一旦這個女人深知覆蓋她身體的這個男人還有另一部分靈魂在遠方遊蕩,一首令人心碎的歌曲就會在房間裏升起;一旦這個女人深知睡在她身邊的人對她的夢是如此地懼怕,甚至想阻礙她飛起來,那麼這個女人對他已經沒有幻想可言,也不會把那盞懸掛在黑暗中的燈盞送給他;一旦這個女人感到他身上的平庸超過了她對他的愛,她就會跟上那隻漂亮的木屐,花很長時間地逃跑。
簡,夜色在篷帳中彌漫,他仍然抱著我的腰,簡,我該怎樣才能尋找到貫穿在多少世紀之中的那個迷失了方向的我自己。
第51封信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簡,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關於攝影師羅林的夢。我和他置身在一處高高的空地上,而他似乎在看一棵石榴樹的枯枝,一片樹葉也沒有,他好像從一個長時間的睡夢中醒來,他把手中的香煙滅掉,剩下的是他的言辭:蘇修,如果來年春天時看到這棵石榴樹……他忘了說下去,而我的思緒搖搖抖動灰色的上空,春天,我會背那些苦澀的詩:“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和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蒂……”我的目光還到了一片筆直的,沒有冷風的高地上,那裏什麼也沒有,沒有石榴樹的花朵,沒有溫暖的時間……他教會我背誦下麵的詩句:“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被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給枯幹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我最喜歡那幾句:“我很害怕。他說,瑪麗,瑪麗,牢牢揪住。我們就往下衝。在山上,那裏我覺得自由。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我和攝影師羅林在那裏談論優美的夏天,那些危險的陰影,羅林站在高高的空地上,突然那塊空地在坍塌,我高聲叫道:羅林!但我卻看不到他的身影。
簡,我從夢中醒來,我知道自己剛做了一個噩夢,而且我並不喜歡這個夢。然而,一種不測的預感使我感到我應該盡快去見羅林。我保證不會成為攝影師羅林的妻子,不會成為他的情人,而成為他秘密中的一首吟唱的歌曲。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就不會遠離他、拒絕他,而他卻出現在我的夢中,出現在那塊高地上,在那刻,似乎我就像他的迷宮,他的鑰匙寄放在我迷宮中的一隻古老的匣子裏麵。而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他似乎隻出現在我夢中,他似乎已經厭倦我的在場,甚至厭倦了我們的交談,在很大意義上,攝影師羅林是一個冒險家,而每一個冒險家的樂園通常是跟傑出的死亡方式和不朽的女人相聯係——這一切是一場永不疲倦的戰爭。
有人告訴我攝影師去了碧塔海上的一座島嶼,哦,又是島嶼,我們總是與島嶼有關係。
簡,我來到島嶼是為了使那個夢不再畏懼。是為了使那片高地不會坍塌。而此刻,攝影師羅林為我製造了陷阱之謎。
第52封信 在懸崖上
簡,有人告訴我,攝影師到中甸草原上的一片懸崖頂上去了,隻有在雲南中甸的草原才能夠看見草原的邊緣是一片懸崖。簡,在前麵的某一封信裏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去尋找過懸崖,如今,攝影師羅林又到懸崖頂上去了。哦,懸崖,就像沉到我夢中,我突然不顧一切地乘上一輛小馬車,車上的紅纓須隨風舞動,就在這一刻,簡,請你原諒我,攝影師所置身的那座懸崖才是我不顧一切尋找的世界;就在這一刻,簡,請原諒我,我有一種驚人的激情想站在懸崖之上投入攝影師羅林的懷抱;就在這一刻,簡,請你原諒我,小馬車瘋狂地旋轉著,這是在我多次懇求之下車夫揮動著鞭子激起的浪花。簡,親愛的簡,攝影師羅林在那座懸崖上,他是一位優秀的攝影師,他當然會這樣做,去別人無法去的地方,在層層烏雲下麵尋找到時間的轉折點,所以他去了那座懸崖。簡,我坐在車夫旁邊眺望著那座深紅色的懸崖,它就像是一道神奇的舞台帷幕,而攝影師羅林就藏在帷幕之內。簡,親愛的簡,在旅途中我自始至終沒有機會與你會晤,然而我卻碰到了羅林,他仿佛始終像一段隱義一樣存在著,如今,我要一步一步攀上那座深紅色的懸崖,隻要我撲進他的懷抱,他就不會沉下去。
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風聲也沒有,一隻鳥也看不到,這仿佛是神的居住之地,又仿佛是人類天堂的某個空間,但這並不是全部,有攝影師羅林在懸崖頂上,鷹就會飛過去,當我磕磕絆絆地來到頂上,我看到了一個背影,他穿著黑色襯衫、藍色牛仔褲,這就是攝影師羅林,除了他,沒人會站在這裏感受這裏的沉寂,那天堂般的沉寂,除了他,沒有人會敢於麵對這樣的蒼穹,那寂寞的蒼穹。他站在懸崖邊上,我脫去鞋子,這樣我就不會發出聲音,我來到他身後,猛然將他攔腰抱住。
簡,他身上散發出深紅色懸崖的味道,這是我從來沒有聞到過的味道,我俯在他胸前,我們長久地緘默著,我的出現使他很感動,我沒有告訴他那個夢,我認為那片高地絕對不會坍塌。
第53封信 當我年歲漸老
簡,由於我們在懸崖上呆的時間太長,山下的小馬車已經走了。這意味著我們將步行穿過這片草原回到旅館去,這意味著走在這片草原上的我們將互相依偎著才能穿過暮色蒼茫的原野。我有一種置身於未來的感覺。在未來的某個時刻,當我年歲漸老時我會想起這樣的時刻。簡,當我年歲漸老時,我會在哪裏呢?那時候我不能企望再進入這片草原和這座懸崖了,我也不會再有力氣去尋找站在崖頂上的一個男人,衰老占據著我的生命,占據著我手中的那根拐杖。哦,簡,那根拐杖也許是由你親自送給我的禮物,在暮色吹動我的裙裾,而我的身體仍企望作一次旅行時,我也許會在那根拐杖的幫助下前來尋找一座地圖上看不到的深紅色的懸崖,而走在我身邊的這位攝影師同樣也會擁有一副拐杖。我曾經麵對過我祖母同樣的情景。多年以前,我的祖母已經變得很老了,她總是握住那根拐杖,她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雲朵的拜謁。簡,親愛的簡,有一天我進入了一個老人的生活,然而我仍然會詭秘地一笑,我會抓住那副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