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裏的教堂(四)(1 / 3)

信封裏的教堂(四)

第42封信 簡,我失蹤了

簡,我已經有好幾天沒給你寫信了,簡,我失蹤了。我問自己失蹤是怎麼一回事,哦,請放開我吧,請幫助我掙脫我身體中的影子,請放開我吧,天已經黑了。

就在那一時刻,簡,我失蹤了。我的絕望猶如夜幕降臨,我已不再需要構築自己隱蔽的巢穴,錯落的燈火中我將從自己麵前失蹤。簡,失蹤後的我去了哪裏呢?

我消失在古樂隊的音符之中,古樂隊的首領宣科是一個智慧而又幽默的人,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坐在台下,漸漸地從納西古樂的靈魂中潛逃出來了。

我下決心潛逃出去,這是誰導演的戲劇,哦,這當然是我自己導演的戲劇,而且沒有人坐在台下看戲,所以這是一場獨角戲——我麵對自己的影子而失蹤。

潛逃到了藍天白雲下麵,我沒有信箋也沒有攜帶一支鵝毛筆再給你寫情節,監視我自己的是自己的影子,這使我獲得無限的樂趣。簡,我終於感到累了,身體沒有一點力氣,也就是說我終於找到了不寫信的理由,也就是尋找到了那種不傷害自己的理由。

我尋找旅館——一座讓自己的身影停歇並消失的旅館,在那一刻,對於你來說,我確實消失了,我似乎消失在那座旅館後麵的一片罌粟花叢中,我看見一個人站在罌粟花叢中呼吸香氣,他的神態太神經質,讓我感到畏懼,於是,我又從那家旅館溜走了,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創造一座真正消失的迷宮,它應該讓自我的影子猝然死去,哦,一個人猝然死去,那是最明智的選擇,如果那個人想消失的話。簡,我是遙遠時代的那個女人,在沒有迷宮的情況下被一支空中停留的長簫帶走了。絕望突然那麼堅硬,又那麼柔軟,黑夜讓我忘記了你,而你,親愛的簡,那一刻也許正讓一個女人窩在你的胸前,而我呢?被一支空中所停留的長簫帶到了遠方,帶到了我消失的地方。簡,有好幾天,我似乎已經變成了垂垂老者,擱筆不寫這些情書,也找不到可以去愛你的任何理由,就是那樣,直到我突然醒悟,被一陣大風吹醒,並且感受到了自己身體中那種性的氣息,這使我隱現出身形,到你身邊。

第43封信 簡,我在發燒

簡,我在發著40℃高燒……

你和他都在春天看著我逃遁。在開始消散的濃霧中,在這團火焰中,我的臉色、我的驚訝、我的疑惑不解越來越激烈。我憂鬱地變化著,我來到一扇黑色的小門前便停住了步子,從煥然一新的競技場上傳來了我欣喜的聲音,你和他都在摧毀著同一個世界。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火旁

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地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我的手指翻拂著你和他的所有信件,晨風正吹拂著無邊無際的曠野;爾後夜幕降臨。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我們都在“頭頂的山上”,到處都是堅硬而修長的大理石壁,你們知道我故鄉生產的大理石嗎?如果用它修造皇宮,將會使其帝國的風貌不朽、偉大,每一塊大理石都是青灰色的,坐落在南方的這片埋葬著大理石山脈的地方,從實質上講是不可窮盡的言語,那冰冷、迷惘的言語。

哪裏有語言通向你們,在饋贈和負載中哪裏均被躍過、隱蔽過、附屬於景象?這時我加入你和他的漫步,更輕微的漫步:“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在高燒中似乎我所依靠的是一個神的足跡,它在鬆軟的沙灘上,那高大的囚徒,耽於茫無邊際的海洋,這個聰穎而多疑的決斷,這個恐怖的同盟者,呼喊著它的行蹤,你和他都在放縱自己,將一雙手伸在冬天的火爐上,我喜歡吃的土豆被顯露出來:“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火旁,淒然地輕訴那愛情的消逝。”

在高燒中——我似乎從地鐵進入街心花園,浪濤聲減弱了;從大海逃向邊陲雲南,這裏一年四季都是春天,我在一片青蔥翠綠之中逃遁到夕陽西沉之中,雨水、菠蘿、香蕉,急馳的火車,我在呼吸,雨水輕拂著眼皮。

親愛的簡,我年輕時就想到了我衰老的時刻: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第44封信 簡,我快要死了

簡,高燒仍沒有退下來。攝影師羅林推開了我的門,大約他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我了,大約他預感到我快要死了。這是一個白晝與黑夜交替的時刻,一個極其漫長的時刻,時間仿佛沒有流動的跡象,時間仿佛也像我的身體一樣布滿了沼澤,布滿了鏽孔,除了你之外,別的男人看到了我躺在一張異鄉的床上,盡管是在旅途卻沒有船舶載動我的軀體,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簡,我快要死了。

攝影師將手伸進我的胸窩,他仿佛觸到了高熱中的電流,他用最快的速度將我抱起來。這是一個酷熱的下午,住在古城客棧裏的遊客已經在“玉龍第三國”尋找他們的愛情王國去了。簡,難道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你嗎?“玉龍第三國”是納西青年尋訪的愛情帝國,在那裏除了飛翔著藍色的雲雀之外,空氣純淨透明,仙女們穿著長裙……簡,有一天我們會結伴到聖潔的“玉龍第三國”去尋找新的愛情帝國,而此刻攝影師正托著我的身體,他在為我尋找一座醫院。簡,對於我來說,這是世上最灰色的一日,因為我感到我會死在醫院裏,被放進停屍房裏去。簡,我在高燒中抓住攝影師的手臂,我似乎在喃喃自語,請求他千萬不要將我放進停屍房裏去。攝影師抱著我的身體,仍然大步流星地走著,有時候他會垂下頭來用麵頰摩擦著我的麵頰,他的臉比我要涼爽得多。我閉上雙眼。簡,每一個故事都需要立下規則,我與攝影師的故事浸潤在路上,哦,他已經托著我的身體穿過了熱鬧的四方街,穿過了一級級台階,我嗅到了濃烈的來蘇味道,我拽住他的手臂告訴他:“請不要將我交給死神。”他搖搖頭,低下頭吻了吻我。簡,即使一個世紀以後我仍然會記得這個吻,由於有了這個吻,在最關鍵的時刻我沒有被壁爐裏的灰燼所覆蓋,由於有了這個吻,當我被送進急診室麵對著炫目的燈光時我有了一種力量來抗拒死神的敲門,所以,男人給予女人的吻不再僅屬於一種羅曼蒂克的幻想傳奇,它所帶來的純粹的體驗可以創造一種奇跡,我那天沒有被死神帶走——更為主要的是依賴於這個吻,這個比愛情的傳說更加有力的吻。

第45封信 我與一個說謊的男人在一起

簡,我已經決定悄悄離開,離開麗江就意味著離開攝影師羅林。活著不意味著別的什麼,甚至連憂傷也是應該的,我渴望到外麵去,外麵又有什麼呢!倘若我沉浸在現實世界我就會把攝影師當做情人,但如果愛沒有降臨,愛仍然放在簡的身上,那麼如果與羅林永遠在一起,那又意味著什麼?所以,人擁有的都會在恰當的時候一點點消失,我困窘,我渴望,我害怕。簡,我正在收拾東西,如果人類能夠像憂傷那樣彌漫下去,那麼,我不知道每一世紀消失的是物質、廢氣還是憂鬱的詩歌和感情。簡,有一天傍晚是值得寫下去的。多年以前,我和一個朋友去祖父遺留的舊房子裏去。不,我們是去看望那座房子。他用左輪手槍朝著那座房子的窗戶開了一槍,槍聲熄滅之後有一群鳥從房屋的窗戶拍翅飛出。他領我走了進去。他帶著十三根蠟燭分別點燃插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然後,他用低沉的聲音告訴我:蘇修,我從很早的時候就認識了你,那時候你身邊走著許多你需要的人,直到昨天夜晚我才夢見你是那麼憂鬱,我抱著雙膝不知道去哪裏,我想到了祖父遺留的這座房子,我就將你帶來了;這個季節,你可能需要住在這裏。然後,我在那幢老房子裏住了整整一個冬天。

簡,此刻,收拾完東西以後,我站在陽台上,我正在與一個說謊的男人在一起。剛與他認識我就感到他在說謊了,他掩飾著他已發生過的災難,他已失敗過的愛情。我與他在酒吧相遇,他告訴我他已經不再可能去愛女人。他在說謊,我看見了他的一雙手,又一個陌生男人的手。他的手線條分明,是一雙讓人看見後必須銘心刻骨的手,這樣的手,你在芸芸眾生中難以碰到。我注意到這手在隨意地擺動,似乎在空氣中被莫名的東西抑製著,沿著一股股傾斜的光線,那雙手不斷地發出抒情的節奏。一般來說,有這種手型的男人總是麵臨一種又一種危機,而且他們手上的危機猶如鮮紅色的血液,誠心誠意地否定又否定一件事,或者接受一件事……這種危險培養了他們,要麼成為藝術家,要麼成為敵人。那麼,他的謊言真實嗎?難道他真的不會再愛上一個女人嗎?

吻你。

第46封信 我在路上

簡,此刻,我已在路上。尤瑟娜爾說過:“世間萬物,包括所有的事物和我們自己,都在擺脫我們。”此刻,發生在記憶中和路上的事件使我極其疲勞,喧囂的火車站和鐵軌上隆隆的火車聲——那些奔馳而過的時間令我疲勞。我已來到一座城鎮酒吧。酒吧裏的另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陌生而隱秘,他們在盡可能地沉思、品嚐、說話、回憶,在等待之中度過某一些時光。在落地玻璃窗外,一條十分陌生的河岸上閃著柔和之光,幾個人在岸上拎著旅行包踅來踅去,想起一些令我難忘的噱頭和情景交融的時刻,那些活生生的語言曾經使我也嬉笑過……河岸上有一個人拎著一隻精美的黑皮箱,他在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後來他掐滅了煙頭,徑直奔往火車站。

簡,你在哪裏駐足?

越來越尖厲,越來越刺耳的來自火車鐵軌上的聲音席卷著這家酒吧,使我回憶起夢中的一個鏡頭。簡,我曾經看見過一匹水晶似的馬,在馬的另一邊卻是綠茵茵的草地,我在草地的中間等待過一個陌生男人,在旁邊花園的房子裏那個男人似乎正在與一位皮膚白淨的女子交媾。那匹馬,揚起水晶似的蹄子突然奔馳而去,它越過了草坪,越過了旁邊的花園。我回憶著這個夢境的前後,將一個夢重新回憶到第三遍時,夢境已經沒有了意義。我整個手臂重新處於垂直的狀態,我睜開雙眼,似乎在我體內有河水流動,我仿佛覺得,河水在朝著我的巢穴流過來,因此,我看到了世間的許多事物之後(它們包括:圓頂、斜塔、陽具、風中的一場驟雨……),簡,此刻,有一雙眼睛正在對麵凝視著我,這就是我在火車站碰到的一個男人。他尋找了我許久,從火車站出來之後我為了擺脫他,隱蔽在這個小小酒吧!然而,他是怎麼找到我的?他為什麼會知道我坐在這間酒吧的角落,他的臉上有一種微笑和激情,這雙眼睛將我帶進無比溫存的另一個天地中。他終於走上前來,在我的對麵坐下來,我依然抬起頭看著窗外,我望著窗外延伸在這條河岸上的鐵軌、道岔以及鐵軌之間多少有些鏽斑的石頭。

第47封信 在誘惑的極端裏

簡,那雙眼睛一直麵對著我。

他說:“你知道我幹嗎要找到你,在火車站的走道裏,當我看見你時,你的神情恍恍惚惚,你站在走道裏似乎精疲力竭地長久地聽著火車轟鳴之後峽穀河水的喧鬧聲;你的雙肩麻木而充滿希望和期待,你是一個陷入愛情中的女人;後來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當我看到你的雙眼時,你好像盯著車窗外厚厚的一堆生鏽的東西發呆,又仿佛望著一種噴火口的強烈的火焰;那時,窗外積滿了越來越大的雨珠,你用手不時地擦玻璃,好看清窗外的景物,但是水珠彎彎曲曲地慢慢地斜著往下流淌,你的麵影就像一種透明的雕塑,又似一種無垠的冰川,我看到你的目光沿著雨水和玻璃外的景物在瘋狂地回憶。”

我低語道:那不止是瘋狂的逃遁,那一天,似乎全世界都在下雨,拚命地下雨,肆虐的雨絲掩蓋著我逃跑的一條條路線,在看不見的高山上,雨點在回憶,飄落在一枝枝樹枝上,我希望逃過這些危險而又牢固的山脈。但是,我眼前展現著張張複雜的經網和路線圖,我隻有繼續飛,繼續順著雨絲和候鳥的翅膀向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