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風亦浪(3 / 3)

可是,宮闈重重,所謂出去,能出到哪兒去?

“翠鈴,你還有多久能出宮?”

天是有點寒的,畢竟已是初冬,空氣又幹又冷,走在外頭雖然沒有風,鼻子卻有點酸酸的疼。

“回格格的話,還要待四年。”

“四年啊……”

我抬頭,看著路邊一棵尚未落光葉子的樹,也說不上它的名字,隻是看著樹枝上稀稀落落的幾片樹葉,看著它們搖搖欲墜的樣子微微一笑“十年光陰都不過是刹那罷了,四年,很快的。”

轉頭看了到翠鈴一臉的茫然,嗯,她是不會懂的,我十年前就是在這樣的季節裏,毫無防備的突然介入了她們和他們的生活裏。

“等出了宮,有什麼打算?”我依舊仰著頭,隨口問了一聲,卻許久都不聽見翠鈴的回答,再回頭卻見她正側著身子抹眼角,瞧見我正看著她才略一低頭道“翠鈴……也沒想過。”

我刻意的忽略了她先前的淚花,後宮裏每個人都會有心事,尤其是女子,誰不懷揣一顆纖細的心?是謂觸景傷懷,想必也不僅是我才會的。

“想過沒想過都罷了,總算有一日能飛出這紅牆琉璃瓦,總算還是有盼的。”

“格格……”

“到那時,就算活的再苦再累,都不要忘記紫禁城裏有很多的人,是一輩子都飛不出去的,人要學會惜福,能得到別人期盼卻不可得的東西就是福,學會了惜福,就不會再哭了。”我說著,抽出自己的帕子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看見她有些拘束和倉皇的神情,隻是投以微微的笑。

又看見前頭隱約有兩人走來,架勢是一前一後,想必也是一對主仆,果然待走近了才分辨清楚,正是胤祿帶著嫵媚匆匆而來,我見他似是有事在身,便隻是微微頷首福身,並不作他。卻不想胤祿隻在我跟前停了下來“寧格格,好姐姐,找的我好辛苦啊。”

“嗯?”我有些不明所以,於是略帶疑問的看了看胤祿和嫵媚,眼光掃過嫵媚的時候卻見她極輕的哼了一聲扭開頭去。

胤祿有些不明所以的瞟了嫵媚一眼,續道“寧格格琴藝精湛其實宮裏也是眾人皆知的,隻是……”他說著,抬手摸了摸鼻子,頗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不服,下了戰貼要跟寧格格你決一勝負……我,一興奮就替你應了,所以……”

我看胤祿那一臉有些訕訕又有些討好的神色,隻覺得分外的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見過,忍不住彎起了嘴角“嗯,說吧,什麼時候比,在什麼地方比?”

“就這會兒,地方……我帶路。”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翠鈴,她立時點了點頭道“還請十六阿哥,格格先走一步,奴婢這就回去替格格拿琴過來。”

“琴不必備了,”胤祿說著極神秘的笑起來“有好琴。”

於是我和翠鈴二人便隨了胤祿一路走過去,不一會兒,竟是過了順貞門,我心下啞然,卻並未說什麼,隻是翠鈴在瞧見了胤祿備在神武門邊的兩頂坐轎時才出聲說要回去通報一聲便沒隨我們一同出去。於是轎行約半個時辰,這才到了胤祿說的“地方”,細一打量,正是十二阿哥胤祹府上。

“十六阿哥,這是?”

胤祿頗有些羞赧的笑了笑,到底又有點難掩興奮“這戰帖,正是十二哥下的。”他言罷,又轉頭向嫵媚吩咐道“先帶寧格格去花廳,我去請十二哥。”

我便隨了嫵媚一同進到花廳,府上的丫鬟來上過茶便退了下去,我看著那兩個小丫鬟規規矩矩的倒退著出了花廳,又回頭細細瞧了一眼嫵媚,她正端著茶盞子吹著氣,下顎還是一如既往的微微抬高,心下不禁暗道這嫵媚,當真不像是一個尋常的丫鬟。

她大約也察覺了我正瞧著她,又是微哼了一聲,徑自轉過身去一揚手,將那吹涼的茶水一飲而盡,隻留一個背影給我瞧著。雖不解她如此是為何意,卻還是覺得這孩子別扭的可愛,不但是嫵媚,胤祿也是,每次看他故作穩重的姿態和言談,卻明明難掩眼神裏的波瀾,都會覺得分外的親切,嫵媚和胤祿都一樣,身上有一種幹淨而熟悉的感覺,總是很吸引我。

看著那不知為何倔強著的背影,我也抬手,微呡了一口茶盞裏的凍頂烏龍。

其味,果真甘甜。

正細細品著茶,又一轉眼瞧著幾個下人極是小心翼翼的抬著琴桌和琴盒子進了花廳,再後頭悠然而來的自然就是胤祿和胤祹了,我又多掃了一眼那下人手裏的琴盒子,起身麵帶笑意的整了整衣飾,微一屈膝道“寧弦見過十二阿哥。”

其實對於胤祹,我還真是不怎麼熟悉,硬要說有什麼交際,頂多也就是後宮的家宴上有過幾次點頭之交,今日若非是胤祿盛情之邀,我想無論是誰要找我品評琴藝我都未必會這樣說來就來。

我就那麼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卻久久不聽胤祹有個回應,正暗自納悶,就聽一聲歎息從頭頂上傳來“當真是一雙彈琴的好手。”

我這才順勢起身“十二阿哥謬讚,寧弦受之有愧。”含笑瞟過一眼立身在我對麵的胤祹,他的視線仍是鎖在我已然垂下的右手上。正喃喃而道“指骨修長跨幅適當,指腹圓潤又不失力道,如此青蔥當真是最適合彈琴不過。”他說著抬起頭來,眼睛裏頗有些神采,連原本看著極為溫和沒什麼的特色都被那眼睛裏的神采帶動著有了一股難以言說的生氣。“如此一雙好手,想來是當真善彈奏的,”胤祹這時才真的收回駐足在我手上的視線,轉頭向著胤祿道“這就讓寧格格試試吧?”

胤祿望著胤祹微一頷首,又朝著已經架好的琴桌一比,神色裏是越發的有些個興奮了“寧格格,請吧。”

我望了一眼花廳裏頭的琴桌,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要怎麼個比法?

約是看出了我眼中的遲疑,胤祹又道“其實,今天給寧格格下戰帖的人不是我,是它”他抬手一指琴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低頭細細打量,琴身漆黑,卻並無光澤,看上去是有些年月的一把琴,再看龍骨處極為高挑,使的琴身看起來有一種非常大氣的美感,不過相對的,這樣的琴要掌控它的音域難度也比一般的琴大的多。

果不其然,又聽胤祹續道“這張琴是很久以前一位故人送給姑母的,姑母最近身子不太妥貼,又不知為何總念叨著想聽聽這張琴的調子,我們做小輩的自然要盡心而為,無奈府上琴師都試過,竟沒人能駕馭的了,今日聽十六弟談起寧格格,甚為推崇格格的琴藝,所以……”胤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微笑著看向我,我大約也讀的出他笑意裏的潛台詞,是在詢問我是否真的能夠彈的好這張琴。

我斂起笑意,又低下頭細細的瞧了一眼這琴,頗有些難色。“隻當盡力而為了。”

抬手起勢,先落下低音,沉靜而不混雜,我在心裏驚歎一分難得,順勢按酒狂的調子鋪張開來,細撥慢撚,除了琴弦時不時還有些澀手之外倒也沒有更多的為難,於是漸漸的彈入佳境,難得的如此古舊的琴身竟能發出超乎一般的悠揚和不羈的味道,我已是無暇抬頭去看花廳裏其他人的神色了,如此好琴好韻,細算來怕我今生都尚未見聞過的,這叫人怎麼舍得移開注意力再去管那旁人是什麼姿態?

越是入了神,就越覺得這張琴有味道,不若宮裏的弦樂那種精致的味道,而是另一種出自山靈,率性且狂野的味道,就這麼沉迷著,不知不覺的調子到了最末的那一道高音,我的右手中指移到偏近龍骨之處欲要挑起,卻有點訝異到這處的弦意外的沉,又更用了些力氣,依舊是撥拔不動,換作是平時,我大概會鬆開手說一句“不才”,可今天卻好像是被這琴本身散發出來的那種狂礴氣勢所引導著,於是更凝起整個右手的力氣,狠狠的朝上挑起。

我本以為琴弦會不堪這樣的壓力而繃斷,卻意外的聽到自己彈出了最後的那道音,一道破天而出似的高音,並不尖銳但確有直入雲霄的氣勢,我幾乎被這道音驚訝到忘記收勢,就那麼直直的看著琴,一直到胤祿突然驚叫出聲才轉過神來。

“寧格格,手指!”

我翻過手來一看,中指被狠狠的劃開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正朝著外頭冒出來,但就是不覺得痛,是因為太興奮了嗎?又再低頭打量了一眼那墨黑的琴,在心裏又忍不住讚歎起這副桀傲難馴的琴骨,怔怔的呆立於前,如此風骨大約果真難尋知音的,卻又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湧起一股奇異的共鳴感。

“彈的好。”

“琴好。”我依然有些恍惚,隻是隨口應了一句。

“不止琴好,弦也好。”

我聽出這話裏暗藏的讚意,同時也聽出這話並非出自胤祹和胤祿之口,這才急忙抬頭,來人已在眼前,正是胤祹先前提及的姑母――蘇麻拉姑。

人我是分辨的出的,卻稱不上認識,宮裏的稱呼繁雜的很,又是滿漢混用,於是這位蘇麻拉姑的本名到底是什麼我也始終並未弄明白過,隻是知道見著了這麼尊稱一聲就禮數妥貼了。遂急忙躬身作揖,道過萬福。

這才又站起身來有了閑暇細細打量她,要論年歲還是不太好估摸,但見滿頭鶴發,臉上氣色也不錯,若不是時而有些咳喘,我真的很難理解胤祹怎麼會說她近來身子不太爽氣的。兩個府上的丫鬟伺候著她坐下,而她的眼神則始終停留在我身上,我這才發現自己的目光是有些放肆,急忙又低下頭去。

花廳一時沉靜,許久,才聽見蘇麻拉姑喚了我一聲“寧格格……”,我這才重抬起頭,順著她的意思趨步上前,由她拉起我的手,接過丫鬟拿來的外傷藥粉灑在劃破的指腹上,一陣刺痛讓我忍不住輕輕的嘶出聲來。

“今年幾歲了?”蘇麻拉姑卻並未停下手裏的動作,隨口的問到。一旁胤祹湊近過來道“姑母,寧格格今年十四歲了。”

似乎聽到胤祹的答話她才頓了一下,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也不一定,蘇麻拉姑放下手裏的藥粉瓶子,重新抬頭看著我的臉,眼眸裏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神采,有點飄忽又有點笑意,卻看的我越發茫然,自問宮裏那些娘娘們的言笑我也都能拿捏個三分七分的,可對上蘇麻拉姑的視線,我竟然還是會覺得完全沒有頭緒。我垂手站在她的跟前,隻覺得她的顴骨很高,臉孔有些清臒,臉上的皺紋是很多,已經無法辨認年輕的時候是否是個美人,甚至連眼睛的眼白都泛著一絲濁黃,於是發自這樣一個老婦人的這樣一雙眸子的眼神,我就徹徹底底無法琢磨了。

“也十四歲了啊……這年歲過的真是快,去年的消寒圖才記得是剛塗完,這天就又涼下來了。”她說著反反複複的揉捏著我的手,兀自嘀咕著“十四歲了……也十四歲了……”,我疑惑的抬頭對上胤祹的視線,他也是一臉的不解,隨後又是有些歉意的笑笑。

許久,蘇麻拉姑才放開我的手,由那兩個丫鬟攙扶著離去,隻是最後留下的一句話讓我越發的怔然。

“十四年了,德妃也真是辛苦了。”

我和胤祿待蘇麻拉姑離開,也就起身告辭,出了府再看這天色,大約是入冬日短,竟已漸漸暗沉下來。

行轎是早早備在門口的,我和胤祿回身行禮“寧弦今日府上叨擾了,還請十二阿哥留步吧。”

“怎有叨擾一說,姑母剛剛直念著說寧格格的琴藝是真好,讓她得嚐心願了。”胤祹說著拿出一個鑲木盒子遞給我“姑母說了,這裏麵一卷詞是送給格格的。”

我依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接過盒子,再次拜別之後便入了轎。一路發著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內耳的呆,轎行至洑水橋的時候才想起來打開那個鑲木盒子,裏頭是一小卷帛,隨手展開便看見了一手極秀氣的楷體書寫的詞。

“青梅白玉紫禁雪,

難將息,往事猶記。

黃瓦紅牆碧雲天,

卻奈何,世事紛擾。

獨坐窗前,空對鏡花水月,紅顏不老。

烹茶對弈,盡觀縱橫百態,江山永在。

紫藤青蔓玲瓏緞,

妝猶在,不記過往。

浮雲不過三殿前,

縱然是,歸路難詳。

醒時獨眠,燃盡紅燭三百,日日夜夜。

舉杯邀月,不使玉盞空對,歲歲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