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胤祥那邊回來之後,我吩咐如兒替我把琴收好,卻留下琴桌,又在房裏點上檀香。
或早或晚,胤禛是一定會過來的。
我遣如兒退下,自己坐到空蕩蕩的琴桌前頭,鋪上棋盤,按著棋譜上的落子逐一擺上黑色或是白色的棋子,看著這個黑白分明的世界,想想自己身處的這個混沌不明的世界,我隻能任由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嘲笑我的無奈。
“執黑還是執白,自己選,讓你九子。”
胤禛回來了?我放下手中端著的棋譜,抬頭看向他,卻意外的發現房裏已經點了燈,原來,我在這裏坐了有那麼久。
“讓子不是應該黑棋先行麼?”我說著,伸手把黑色的棋子端到身前。
“無妨,自家下棋,沒那麼多規矩。”胤禛走上前,自己端來鼓凳,在琴台的對麵坐下“真的不要白子?”
“反正也沒差。”
“哦,璦璉每次都吵著非要白子,我還當你們女孩子都一樣心思呢。”他這才把白子端了過去“先下子吧。想落哪裏隨你意。”
我思忖了一下,選了四角的星位又隨意在外圍落了五子,自認應該不錯,才抬頭看胤禛的臉色,想看出點端倪。
“先行九子皆落外圍,難得,倒也顯得大氣,可惜全盤皆散,內勁不穩,不足為懼,下次再讓你可以試著放一縱或幾縱,更有勝算。”胤禛說著,落下第一子,正居於棋盤的正中。我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特別的神色,隻能低下頭繼續在他落子的邊上補上一顆,如此一來二去,他絕口不提胤祥和康熙的事情,也不提今天一整天的事情到底怎麼落幕的,我也隻是跟著擺放棋子,不時的聽他說一些關於棋術的見地,漸漸的棋盤倒也滿了起來,隻是我的劣勢一目了然,又過了沒一會兒,便敗的一塌糊塗。
我瞄了一眼棋盤,不說什麼,抬手,正欲收拾棋子,卻被胤禛擋住。
“看這裏。”就見他手指向棋盤一處“當時我下這粒白子在這裏,你心裏怎麼想的?”
他指的正是棋盤中央那第一粒落子,我看了看,並未出聲。
“是不是覺得四麵皆空,破綻百出?”
我點了點頭,事實也確實如此,所以我才會把黑子都繞到那粒白子周圍。
“這就是了,這一步放到這裏,就是為了勾你一個放心和一個野心。你會想,周圍不設防備,你便可以輕易取下這一粒,由於可以取的簡單,欲取之心也就更甚。”他說到這裏,抬手拈起那粒白色的棋子“就好象太子,看到皇阿瑪和滿朝文武任他予取予求,取而代之的野心也就會接踵而至。我隻要再給他一粒放心的白子,就能成為促他將野心化為行動的契機。”
我依舊默然不語,隻是眼神凝在他手指上的那粒白棋之上。
“你想問的就是這個吧?”
“十三爺就是那粒棋子?”
幾乎是同一時間的問話,卻讓彼此皆是一個怔然,我沒料到胤禛看透了我擺下棋局的用意,胤禛也大約沒想到我會提及胤祥,畢竟是胤祥受了重傷,他也並不見得高興。
“這粒白子隻是幾次險些被你吃掉而已,但是到最後,它還是好好的躺在棋盤上。”胤禛突然笑了,在我看來竟有些嘲諷的味道“倒是你,為了這一粒棋子,折損了多少黑子,又折損了多少時機?”他說著,猛得將手中的那粒白子遞到我眼前“當放心也野心被放大的時候,不異於為一葉障目。”
一葉障目……是啊,我被蒙住了,太子也一樣。
“四哥哥果真棋藝了得,看來寧弦沒拜錯師門。”
卻見胤禛搖了搖頭,徑自而語:“皇阿瑪連夜召見眾臣,擬了旨,賜罪索額圖。不過卻隻字不提太子……”他說著,放下手裏的棋子“皇阿瑪的棋下的才高明,讓人摸不透用意。”
我停下手裏收拾棋子的動作,仰頭輕笑“四哥哥也是一葉障目了。”
胤禛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確實,妄想一招製勝,我也是貪心了。”說罷他斂起笑意“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歇下吧。”說著就立起身來,我也趕忙跟著站起送他到了門口,隔苑燈火通明,亮的有些晃眼。
“皇阿瑪心情不好……”
“嗯。”一朝一夕間,至親之人過世,至愛之子謀逆,誰能有好心情。
“皇阿瑪下旨下月初動身北上巡幸塞外,”胤禛背對著我,有些疑惑似的“他讓我一定記得問你一聲,想不想同行。”
“問我?”心裏那個隱藏著的問題一遍又一遍的敲打著我,烏雅寧弦,你是誰?
“想去或是不去,都隨你意思,記得早點定下告訴我,我好回稟皇阿瑪。”
“寧弦知道了。”康熙是想補償我今天受到的驚嚇麼?“對了,姑姑的病好些了麼?”
“額娘?”胤禛有些訝異的轉過身來“今早我還去請安了,額娘沒生病啊。”
這次倒是輪到我訝異了。姑姑沒生病?可是……“是皇上說,姑姑病了的。”
我又聽到胤禛深深吸了口氣,仿佛這五月的天有多麼天寒地凍似的“早就說了,皇阿瑪的棋路,看不透。”
他說到棋,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遂伸手緊緊拉住他的衣袖子。他回過頭,臉上沒什麼表情,可背後的燈火卻映的他的臉孔有些幻化不清。
“怎麼?又想咬人了?”他說著抬起手來,扶到我的臉頰上,那動作流暢的很,駕輕就熟。
我也抬手,格開他的觸碰。胤禛,別把我和璦璉弄混了,我可不是你的福晉,雖然……
“不會很痛的,我咬輕點。”我要做的事情似乎和你的福晉也沒什麼區別。
我說完,就踮起腳尖,湊到他的臉頰上,輕啄了一下。
“上次是報複,這次是?”
“學費。”
轉身,關門,隔絕那個混亂不堪的世界。我是個愚鈍而固執的人,我愚執的堅持著我決不會欠胤禛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裏我一直覺得,隻有不欠他的,在想逃的時候他才可能會放過我。
隻是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當棋子要逃離“將”的時候,“將”會如何處置這個逃兵。我隻知道,我不是胤禛的對手……
這日才剛起身,就聽見說姑姑召我回宮說話,稍稍打點了一下就動身上路。進了寧壽宮,大約是因為有些日子不見了,竟覺得有些恍惚不知該如何走動。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這才進了門給姑姑請安。
我一個福身尚未來得及開口,姑姑竟已急急的近身過來扶起我,緊緊的拉著我的手,細細打量我的全身上下,末了才長長舒了口氣歎道。
“好,好,沒事就好。”
我有些茫然,她說的沒事,是指天花沒事,還是指裕親王的死於我沒事?
“勞姑姑擔心了,寧弦一切都好。”話才說完,又覺得心神煩亂,暗自琢磨著是不是該開口問她一問,我的身世背景到底為何。
正瞧著竹韻端了新沏的茶碗過來,我便伸手接下,親自端到姑姑身邊伺候著。又聽竹韻打笑道“難怪娘娘總是日日念著格格了,娘娘跟前兒這麼細心的人,還真是除了格格就沒別人了呢。”
細心麼?我甜甜一笑,不置可否。這竹韻可真是抬舉我了,也許我從來不是個粗心的人,不過卻是個從來都事事不上心的人,怎麼沾的到這細心二字的邊。
姑姑接過茶碗,隻細細的開蓋抿了一小口,便又擱下茶碗,極熱絡的拉著我的手還抬手摟著我的肩頭道“可不是,這出宮養病一去這麼些時日,姑姑可是真著緊兒的惦記你,幾日不聽你彈琴就夜裏都睡不踏實了。”
這下倒是讓我覺得真有些驚慌了,雖然德妃平時對我也不差,隻是像今天這般親昵的親近還真是頭一次,我聞著她身上難得親近的香蕈的味道,也來不及多想什麼,便接口道“既然姑姑也總掛念寧弦,不如早些讓寧弦回宮,好日日伺候著姑姑。”
早點回宮也好,姑姑在宮裏,惠妃在宮裏,康熙也在宮裏,總有機會問到關於我的事情的。
我原是這麼盤算,看看姑姑先前那般確實念著我的樣子,便大了膽子這麼開口。卻不想姑姑聽我這麼一說,就趕緊扶著我的肩膀推開我。
“弦兒,你現在還不能回宮。”姑姑說著,放開扶著我肩頭的手,又再取了先前的茶碗托在手裏把玩“今兒是姑姑不好,實在掛念你才召你回來,看著你病好了,姑姑著也就放心了。不過一會兒你還是早些回去你四哥哥府上,別在宮裏多逗留片刻,”姑姑說到這裏,神色凝重的看了我一眼,又差事竹韻到我原先的廂房替我打點些天熱了要換的衣裳,這才重又開口“特別是惠妃娘娘,你……一定不能讓她見著。”
我眼見姑姑說話的神色越發凝重嚴肅,滑到嘴邊的一句“為什麼”就隻能折成了“寧弦明白。”
姑姑大抵還有些不放心,又再三囑咐了幾句,最後落下一句“你若還想著將來能和姑姑一起太太平平的住在著寧壽宮裏,就一定要記著姑姑的話。”
我趕緊又是點頭,又是連聲到是,姑姑原本緊繃著的臉這才又緩和柔軟下來,又見竹韻行了禮進來回稟說一切都打點妥當了,遂扶著姑姑起身,又被牽著手說了好幾句不知所謂的牽掛的話兒,這就拜別了又出了寧壽宮門。
才出了宮門沒幾步,遠遠看見個極熟悉的身影匆匆過來,心裏不知為何突然一陣激動,臉上卻不由自主的掛上了一副“你欠我八百萬”的神情,老不情願似的低下頭躬身行禮。
“十四阿哥吉祥。”切,吉祥個頭。
胤禵擦身而過,並未停留,留下我傻傻的保持著行禮的姿勢,我腦子裏轟然一下,一時轉不過彎兒,隻覺得氣惱,便再忍不住,立起身來向後大喊一聲“胤禵!你給我站住。”
話出了口,就見胤禵的身影一愣,才轉過身來,我也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當著幾個宮女太監的麵這麼大聲喝令皇子,我是瘋了麼?
又在一個轉念,很順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豁出去了,誰叫你小子當我是透明的,了不起拚上小命,我也要跟你討了我的尊嚴來。
如是想著,臉上原本那“你欠我八百萬”的表情大概就誇大到了“你欠我一千五百萬”的程度了,卻是胤禵轉過身來,滿臉的驚訝。
“弦兒……你?啊……我……”
其實我也很驚訝,他小子什麼時候結巴了?
“什麼你啊我啊的,給你請安呢,也不記得叫人起來?”
“不不,我……沒看見是你。”
哦?這算不算是明目張膽的說你在無視我?想著又是一陣無明火氣襲上心頭,便不由自主的嘟起嘴來,斜眼看向旁邊。
“是,寧弦卑微了,值不得十四爺您側目呢。”不過我這個樣子嘟嘴,會不會有點像大頭金魚?
“哎,不是。”我雖然沒看著胤禵,卻也聽得到周圍那幾個太監宮女小聲悶笑,想來他小子也窘的很。“你那麼早就低頭行禮,我又沒留心,自然看不清楚……”
他的聲音是越說越小,倒也說的我的火氣小了下來,雖然,我壓根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那麼光火。
“病好了?”
“嗯,沒死。”
“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我白他一眼,是了,忘了你小子新婚蜜月裏頭,這不吉利的話衝撞了你頭上喜氣。我不由的哼了一聲。
“你……”他有些欲言又止“算了,不和你計較,還趕著時候給額娘請安呢。一起去?”
不和我計較?好,你厲害,一個不知所謂的生氣從去年秋天生到今年春天,人家孕婦難產都該生完了,你還沒完?還不和我計較,罷罷,我也不和你計較,頂多以後見了你也決不主動請安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