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算不上“叫賣”,我們誰也喊不出聲,雖然平時我們的嗓門兒可大了。可那會兒,誰都變成千金小姐了,櫻桃小口實在是張不開。
我們找僻靜的地方,不會讓熟人看見。桃紅壯著膽子叫了幾聲,“冰磚!大塊的冰磚!”聲音怎麼賊溜溜的,還不如平時我們嘲笑的那個賣冰棍的瘦女人。桃紅喊完,又自顧自地說:“別喊了別喊了,弄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說完,她笑,我也笑。
可僻靜的地方沒有熟人,生人也沒有呀,那還能賣給誰嗎?
接近黃昏時,手中的箱子越來越沉,我們累得簡直半步也不想走了,更別說是叫賣了。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口幹舌燥,卻誰也舍不得說“吃一根冰磚吧”,桃紅死死地捏著手裏的分分角角,捏得皺皺巴巴的,像一團應該丟掉的草紙。
整整一下午,我們隻賣掉了十幾根冰磚。
剩餘的怎麼辦呢?
剩……餘……的……我們掀開棉被,看著剩下的半箱子冰磚,不得不停住了手。
除了把半箱子“冰磚”吃掉,再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了——那哪是冰磚,分明是一攤就要化掉的“泥”
後來,我們又到紅旗電影院門前的廣場上租過小人書。
我們先在地上鋪一大塊塑料布,把小人書一本本平放在塑料布上,再在小人書上蓋一層塑料布。然後,在四周放幾個小板凳。
可是,桃紅從沒有耐心把小板凳坐牢,一會兒去買瓜子,一會兒又是汽水、麵包,一會兒還沒到吃中飯就早早打開媽媽帶來的飯盒,一會兒又沒了影兒,慢騰騰溜達回來,理直氣壯地說去了廁所……她折騰來折騰去,根本沒心思看著小人書。
想想桃紅這人真怪,給她講小人書裏麵的故事,她聽得可認真了,毛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她整個人也都跟到故事裏去了。可問她剛剛講過的內容,她一準講不出來。她聽課也這樣,老師說桃紅是聽課最認真的,可她什麼也記不住,誰知道咋回事呢。
不管多熱鬧的小人書,桃紅歎口氣的工夫就能翻完一本,她的耐心超不過一分鍾。這一次也是如此。沒出兩天,桃紅就把我一個人丟給一地的小人書。
我坐在電影院前麵的花壇邊兒,仿佛坐在一座孤島上。
65. 《奪標》·外麵的世界·憂傷
為什麼不忘記,過去的憂傷?
為什麼不忘記,過去的失敗?
忘掉過去,努力前進,
向著目標往前闖。
忘掉過去,努力前進,
向著目標往前闖。
絲絲拉拉的長波、短波,使聲音像潮水一樣,一浪一浪地拍過來;又像退潮似的,一浪一浪地退回去。
我仰麵躺在炕上,把四四方方的小收音機不停地來回轉換著方向,“潮水”便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的。
那是一個不太常聽的台,播音員講的不是普通話,但聽得出,她在極力接近普通話。就像吳老五,還沒長大,卻硬要裝模作樣地穿上姐姐的高跟鞋,塗上姐姐的口紅。怎麼說呢,我有點兒喜歡那種半生不熟的聲音,像一麵飄著的旗,像一隻不停揮動的手,在遠遠地招搖,真想看看,那邊到底有些什麼。
那個台是我在不經意間發現的,在聽到這首叫 份奪標》的歌之前,我還聽到過另外幾首歌。但播音員說話的速度太J決了,歌詞又多,“潮水”的聲音又大得出奇,我沒聽懂那些詞都說了什麼。不過,炸午柄靜倒是挺好記的。
我野蠻地撕了一張田字格,刷刷刷刷記下了歌詞。照著歌詞,跟幾遍,就會唱了。
不是我多聰明,它的曲調太直了,不會走錯——就像通往郊外的那條柏油馬路,細細的,長長的,但長得人心裏沒底兒,不知道它究竟要一個心眼兒地通向哪兒。
但是我知道,它讓我不快樂。
隱隱約約,我總能感覺到,有什麼事情要來,有什麼事情丟掉了一般難過。可為什麼呢?又說不真切。
後來,我不再聽那個台的節目了,我會選開心的相聲,有時,也聽聽評書、廣播劇、曆史故事什麼的,但最終,它們也沒能使我完全徹底地快樂起來。
人,為什麼會不快樂呢?
雨夜·粉色筆寶己本.仁樓娜插圖
寫下那些分行的文字時,我還不知道它們應該叫什麼。
是詩嗎?不會吧。詩太尊貴了,像個高傲的皇後,戴著閃閃發光的夜明珠的桂冠,坐著華麗奢侈的馬車,從我眼前浩浩蕩蕩地經過。
而我,隻是一個剛剛識得幾百字的小破孩兒,沒有如花的美貌,沒有漂亮的水晶鞋,更沒有雪一樣白、翅膀一樣輕的曳地紗裙,我隻能望著它一步步地走遠。
可我還是寫下了分行的文字,那麼多,那麼多!一個作文本不夠,又一個,也不夠了。
那個雨夜,我趴在炕上,聽窗外的風雨狂亂地吹打著樹木和房舍。它是個暴怒的人嗎?它的憤怒為什麼那麼多?像是要把世間的一切全部摧垮。
我有些埋怨它們了。
後來,我的埋怨變成了氣憤——雖然狂躁的風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但是,我還在寫啊寫啊,寫得我自己很滿意,很解氣。再後來,我就把它們抄到那個新筆記本上了;工工整整的,像莊重的儀式。
那個筆記本是個特例,水粉色,嫩嫩的,是我少有的喜歡的顏色。
平時,我比較喜歡黑、灰或褐色,從小就喜歡。媽媽常怪我不像個女孩,“看看人家的女孩子,喜歡個花兒啊、朵兒啊的,整天花枝招展的。瞧瞧你,掉煤堆裏都找不著!
那個水粉的筆記本太意外啦!我想我買它時,一定是把它當成我的女朋友了,我要對它——不,對她,說說知心話!一定是動了這樣的念頭,一定是懷著這樣美麗的心願,我才從琳琅滿目的貨架上取下了它。
也許,筆記本裏飲〔樓夢》的插畫,暗中也幫了我的忙。看看吧,筆記本裏一律都是美人啊!除了賈寶玉,我好像連一個男人都沒記住。共讀西廂、史湘雲醉臥芍藥園、寶琴賞梅、黛玉葬花……我一頁一頁地翻看,一頁一頁地寫下去。先寫窗外的風雨、季節,後寫學校、寫同學間的小別扭,寫著寫著就變成別的了。淡粉色的筆記本,像一間溫暖的小屋,把我帶進一個個美麗的夢裏……
我還在文字的空當兒,畫些花草兒;把圓圈兒壓扁,當鵝卵石;再用彩筆寫些故意歪歪扭扭的美術字。
我開始覺得時間不夠用,一個又一個星期天,一個又一個黃昏,我沒完沒了地寫著沒頭沒腦的文字,它們是最忠誠的朋友,它們為我守著秘密。
我想,找不到好朋友之前,就把它當作我的好朋友吧。
火牆裏的火燃得正旺,我伸個長長的懶腰,把身子放平。燒得熱熱的火炕,烙得我後背說不出的舒服。
我在炕上昏昏地睡去。
窗外,風沒有停,雨也沒有停……沒人知道,一個女孩,她小小的心在不停地顫抖,為一些莫名的憂傷……
67.小劇場·鉀午風雲沙·長大了
我會永遠記住那四個字:《甲午風雲》。
還沒看到,已想象出滿天的雲海。
那是放假後的一個下午一一我通常會選擇在下午做我想做的事,可是,下午也會讓我多一分不快樂一一一那個下午,我和鐵梅轉到小劇場門前。
我們希望能在小劇場看到不要錢的假演,或者能看到縣評劇團正在排練,優為一妨黔、袍魷美案》,什麼都行,隻要不花錢就行。他們甩著長袖子,唯嗆呀呀地提著長袍子,在台上轉來轉去,他們持著假胡子,假裝喝酒、吃肉,挺有意思的。
可是那天,我們的運氣挺好的,演出公告上寫著那四個字,而且,好像有什麼特別的事兒,不用買票,可以隨便看。
還有這種好事兒?
我們一頭鑽進劇場,貓著腰,摸黑坐好。
我說過,我會永遠記住那四個字,事實上,我真的做到了,因為那四個字並不是平常的四個字,它改寫了我對中國電影的印象。
在紅旗電影院,在電影公司的放映廳,在還沒建成的露天體育館,我看過許多許多的電影。在電影中,不管英雄人物身處怎樣險惡的環境,不管他們經曆怎樣的磨難,最後,中國都會勝利。而這一次——隻有這一次,竟然是我們不想看到的結局……
我們懷著一腔熱望而來,就是為了看一場失敗的戰爭嗎?
黑暗中,簌簌落下的眼淚證明我太委屈、太委屈。
當中國的艦艇斜著身子沉沒海底,我聽到了鐵梅的哭聲,她的聲音比我更放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鐵梅的哭聲,那麼肆無忌憚……
那一刻,我們不再像平常那樣生氣,不再用我們認為最惡毒的話“罵人”。
那一刻,忽然明白,我們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