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章·晨曦(3 / 3)

裘向東說罷,咬著牙,低下頭,雙腳一彎便跪了下去。膝頭重重地碰到地上,發出很沉的響聲。他的動作很突然,既出乎老師長意料,也出乎其他人的意料。就連裘向東自己也沒有想到過。他沒有想過這就是一種施壓的方式,甚至也沒有想以這種方式對老師長表達歉意。他心裏似乎有千言萬語,但無論多少話語都已經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跪下去便成了一種自然的舉動,也成了當此之時的一種必然選擇。其中究竟包含了怎樣的意蘊,沒有誰能說得清楚。裘向東自己更說不清楚。

裘向東的這個舉動立即引起了連鎖反應。站在他身旁的羅與衛、徐吾裳、常安等人稍一愣神,也相跟著一齊跪下地。緊接著其他知青也跪了下去。男男女女,前後左右,不需號令,不依次序,“撲通撲通”地發出一連串聲響,震天動地。

老師長被那聲響震撼了。他感覺耳朵也險些被震聾。眼前很快便形成黑壓壓一片人海,都低著頭,躬著身,垂著手,仿佛一群倔強的孩子無聲地向家長申明著自己的要求和權利。老師長眼睛一下濕潤了,他想轉過身去,轉了一半又轉了回來。他不想讓跟著自己的幹部和已經很辛苦的民警戰士看見自己的失態。他走上前去,拉住裘向東的手,懇求般地責備道:“裘向東,你怎麼這麼固執?你能不能帶個好一些的頭啊?”

裘向東沒有說話,仍然低著頭。代替他回答的則是身後數以千計的人齊聲的呼喊:

“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回家!”

“回家!”

同時,無數握著拳頭的手臂也舉了起來。老師長俯著身看上去,仿佛苗圃地裏一片剛剛長成等待移栽的橡膠樹林。“這是我們自己培育的苗木啊!”他心裏有一種難言的疼痛。

歐陽晴月和熊建中護衛著歐陽曉星靠橋欄站著,都全神貫注地看著橋中央正在發生的情況。在看到裘向東和羅與衛等人麵向老師長跪下地後,熊建中也隨著眾人跪了下去。歐陽曉星突然失去一邊依靠,竟有些站立不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歐陽晴月一下大驚,慌忙把她抱住,同時大聲喊:“你怎麼啦,曉星,曉星?”

喊了兩聲,卻戛然而止。她看見歐陽曉星臉色煞白,眼睛也一下失去了神采,接著又彎下腰去,兩手緊緊捂住腹部。歐陽晴月一下明白過來,急忙扯了嗓子高聲叫道:“衛生員,衛生員,裘向東,裘向東,快過來,快找擔架,快來呀!”

橋上的僵局被歐陽晴月的喊聲突然打斷。正在橋中央互不相讓的裘向東和老師長,仿佛突然失去了對抗的興趣,都扭過頭來往歐陽姐妹這邊看。裘向東稍一愣神,很快便不再猶豫,站起身來,迎著歐陽晴月的呼喊快步跑過來。到橋欄邊,一眼看見歐陽曉星已經躺在地上,歐陽晴月和女衛生員正手忙腳亂地為歐陽曉星解著衣扣,地上卻是一片水濕,其中還摻合著血跡。裘向東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神情緊張地問歐陽晴月:“她怎麼啦,這就生了?你也不知道曉星應該什麼時候生孩子,你是她姐姐啊?”

歐陽晴月蹲在地上,抬起頭瞥他一眼,說:“這不是她的預產期,日子提前了很多。她太興奮了,太緊張了,也哭得太多了。這都要怪你,你當的什麼酋長啊?要是獵人桑則在,哪會讓她吃這樣的苦!”

裘向東被責備得有些狼狽,正要申辯,卻見歐陽晴月陡地站起身來,臉上已是一派驚恐。裘向東隨著她的眼神回頭看去,立即被突然到來的情況震懾住了:

原本跟著自己跪在地上的上千名連隊知青,突然失去了指揮,沒有得到任何指令,一下呼啦啦地站起來。剛才的手臂森林突然又變成了人體森林,依然黑壓壓一大片。隊伍前麵的人有的知道是橋欄邊女知青出了事,也轉過身要跑過來看。而隊伍後麵多數人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頭腦裏仍由先前的情緒支配著,隻管往前衝。由各營連知青組成的隊伍瞬間便失去了隊形。亂七八糟的人群很快就衝過了大橋中線,把老師長也推向一邊。老師長氣惱地衝知青們大喊:“退回去,退回去,裘向東你搞什麼名堂!”

哪裏還喊得住?人們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組成的人潮仿佛要衝決一切堤壩。老師長身後的幹部和民警隊伍立即也緊張起來,再次手挽手組成人牆堅決堵住人潮。人潮和人牆互相衝撞著,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很久沒有決出勝負。格拉河大橋上亂成了一鍋粥。

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等人在人群中揚手向裘向東招呼,又奮力推搡著,要擠過來與他會合。但很久擠不過來,看著讓人著急。而眼前,由人群形成的潮水已經不可阻擋地淹沒過來,很快就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淹沒掉。

“啊,危險!快護住她,歐陽曉星!”裘向東大喝一聲,一把將熊建中拉住,兩人都排開手臂形成一個保護牆。又扭頭衝那邊大聲喊:“羅與衛、徐吾裳、常安,趕快過來,把人堵住!”

但已經晚了,洶湧的人潮已經漫到了身邊。前麵的人即使知道了眼前的情況,拚命向後倒退著,也無法遏阻後麵的推力,仍然一點一點地向這邊逼進,並且立即與裘向東和歐陽晴月接觸上。裘向東與熊建中衝上前去拚命推擋著人群,不讓他們接近躺在地上的產婦。

“退回去,退回去,不準傷了曉星!”歐陽晴月也急了,惱怒地向人們大聲喝令。但沒有人聽見她的喝令,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前擠。歐陽晴月眼裏的惱怒立即變成了驚恐,喝令也變成了哀求:“別擠了,我求求你們,別傷了我的妹妹呀!”同時背對著歐陽曉星排開雙手,挺起胸膛逆著人潮做出保護的姿態。但她一個人的力量顯然太小了,很快就被人潮裹挾著遠離了自己的目標。她被人群擠壓著,全身貼到橋欄上,眼界也被遮擋住,完全看不見歐陽曉星的情況了。

“曉星,裘向東!”她奮力喊出來,聲音裏滿是驚恐。又握起拳頭不顧一切地向麵前的人揮過去。但她的掙紮已毫無意義,洶湧的人潮依然堅決地漫過來,撞向她的身體,也撞向一切柔軟的和堅硬的物體。她聽到一陣“軋軋軋”脆裂斷響的聲音,同時感到自己身後突然就失去了依靠。她驚恐地回過頭去,看見的卻是深綠色的河水。她已經站立不穩,不得不在最後關頭用力蹬踏一下,使自己的身體彈跳起來。她就這樣突然飛離了橋麵。

與此同時,更多的人和被人擠垮的石欄板,像初春時節被寒風刮掉的橡膠樹葉一樣,胡亂地飄向河裏,比歐陽晴月墜落得更快更徹底。

“啊,曉星!”歐陽晴月在空中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在逆著河水飛去的時候,歐陽晴月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她有些奇怪,自己最後的呼喊並不是那個她愛了很久,也恨了很久的99連連長,而是從小被自己保護著教訓著,又一直別扭著爭奪著的同胞妹妹。她覺得這時候才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類有些感情糾葛是說不清理由的,也無關乎男女,糾纏越深,牽絆越多,愛得也越深。自己最愛的其實正是妹妹歐陽曉星。這樣想過,歐陽晴月心裏立即感到很欣慰了,不再擔心妹妹會真正怨恨自己。她對迎麵而來的河水也不再恐懼,而是逆著它撲下去。她本來是會遊泳的,而且遊得很好。在115連,歐陽晴月的水性與她的美麗一樣,也受到所有人的稱讚。

裘向東和熊建中竭盡全力抵抗著人潮,最後終於盼來了救星。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等人好容易擠了過來,立即與兩人一道組成人牆。一些看清楚情況的連隊知青也加入進來,都挽起手在橋欄邊圍成一個放射狀的大圓弧,為躺在地上的歐陽曉星做成了一個臨時產房。女知青們圍在中間,男知青們圍在外麵,仿佛銅牆鐵壁,堅不可摧。恰在這時,裘向東聽到了歐陽晴月最後的呼叫,同時聽到了大橋石欄板垮塌的聲音和更多的人掉下橋去絕望的叫喊。他扭頭看一眼身後已經築成的“產房”,把對歐陽曉星的擔心放下來,不顧一切地跳下河去。熊建中也從人牆裏抽出身來,緊跟著裘向東撲進河裏,朝著歐陽晴月墜落的位置遊過去。

但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了。格拉河中央恰恰是在歐陽晴月墜落的位置隱臥著一塊礁石,曾經暗害過很多艘航船,以致這裏的船老大說起來都恨恨不已,把這個河段叫做逆河。這些情況歐陽晴月自然不知道,115連所在的河段在上遊數十公裏,離縣城很遠,她也從沒在這裏遊過泳。盡管這裏並不像連隊那樣,分了什麼男知青河段與女知青河段。歐陽晴月以頭部撞上礁石後,立即失去了知覺,既沒有掙紮,也沒有痛苦。因此,當裘向東和熊建中把歐陽晴月小心地托護著送到岸邊,看到她臉上最後的神情,仍然是一種平靜而有些冰冷的美麗,跟她往日裏展示給男知青的美麗一樣。

讓老師長、孫團長和所有知青意外的事,在雙方僵持到最後時刻再度發生。一個從未在人群中出現過的聲音,最終使橋上的騷亂平息了下來。

當橋上的人潮和人牆仍在互相衝撞著,沒有一點妥協餘地,橋邊的人們因垮塌和墜落而發出震天驚呼的時候,由男知青和女知青組成的臨時產房卻高效率地投入了運行。歐陽曉星在女衛生員的幫助下,沒有遇到太大的困難就完成了第一次分娩。不多久,從知青們以人體組成的銅牆鐵壁中心傳出了一聲嬰兒的啼哭。竟然清脆嘹亮,仿佛清晨山野響起的號角。

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那號角般的嬰兒啼聲,一聲接著一聲。所有的人都很驚奇了。人潮和人牆仿佛突然接受了一道強力指令,同時都停止了衝撞。接著便分開,退後,直到兩邊隊伍重新讓出各三十步的空間,在自己一方排列整齊。連隊知青們一邊整著隊,一邊伸長脖子看向嬰兒啼聲發出的方向,都靜靜地期待著什麼。老師長和團長老孫身後,全副武裝的民警戰士也凝神傾聽著嬰兒的啼哭,拿在他們手裏的武器仿佛一下失去了功用。有的幹脆收回去背在肩上,重新變成了著裝的一部分。

團長老孫見老師長凝神皺眉思索著什麼,湊上前悄聲發問:“現在我們怎麼辦?”老師長沒有回答,卻向後擺擺手。隨即反身走下大橋,坐進自己的吉普車。隨著吉普車開動,團裏和縣裏的所有車輛也陸續發動起來。不一會兒,人們看到格拉河大橋的那邊橋麵已變得十分幹淨,前麵的公路寬闊平坦,原有的障礙物也消失不見,一眼可以看出去很遠。

由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指揮著,重新集結整齊的知青隊伍,眼看著前麵道路已經暢通,卻沒有立即出發趕路。所有的人仿佛一下成熟起來,不再急躁,也不再吵嚷,都靜靜地等著一個人發出命令。一會兒,他們終於看見裘向東從橋那頭走了過來。他的腳步看上去有些沉重,眼睛裏除了悲痛外,還有一種毅然決然的神情。跟著他的是熊建中和幾個渾身水濕的男知青,以及由他們抬著的一副擔架。歐陽晴月無聲無息地躺在擔架上,身體的輪廓依然曲折有致,看上去十分美麗。

重新穿戴整齊的歐陽曉星,由兩個女知青攙扶著,步履艱難地向姐姐的擔架迎上去。她的剛出生的嬰兒由衛生員懷抱著,此時仍大聲啼哭不止,似乎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感到非常驚奇。而歐陽曉星已經顧不上再看她了,整個心都在姐姐身上。這時她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恐慌,而是充滿了期待。當她看清楚歐陽晴月最後的樣子,知道姐姐再不會回應她,也再不會教訓她的時候,眼淚卻像泉水一樣流淌出來。之後便黯然閉上了眼睛,渾身癱軟地倒伏在擔架上,一隻手則緊緊握住姐姐那早已冰涼的手。

裘向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姐妹倆,很久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俯下身去,伸出手臂,把歐陽曉星從歐陽晴月身上小心地抱起來,然後轉向眾人,語氣堅定地說:“我們整理好隊伍繼續出發。”

羅與衛、徐吾裳、熊建中和常安便扯起嗓子高聲喊道:“出發!”

“出發!”

“出發!”

“出發!”

橋上的人都齊齊地喊起來。邊喊邊往兩邊分散,卻把中間的路讓出來,讓擔架上和擔架邊的歐陽姐妹先走。

又有人驚奇地大聲喊:“嘿,看哪,橋那頭的太陽,多美呀,是早上的太陽。”

眾人都向大橋東邊看。恰好有太陽升起來,從橋那頭直直地照過來,把隊伍前麵的道路映得一派輝煌,也把眾人的臉映得一派輝煌。

裘向東低下頭,看見歐陽曉星眼裏也閃出了驚異的光。他輕聲說:“曉星,我們為這孩子取個名字吧,應該是最好聽的,最光明的,最有希望的。對了,那是晨曦。我們就叫她晨曦吧。”

歐陽曉星拉著他的手,欣慰地點點頭,說:“好,就叫她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