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姐妹和熊建中在路口搭上一輛過路的卡車,連夜趕到99連。果然看見操場上坐滿了人,有的已經有氣無力隻能躺在地上了。
裘向東靠籃球架坐著,一眼看見歐陽晴月和熊建中攙扶著歐陽曉星走過來,十分吃驚。眼裏同時又有一種欣慰和期盼。他慌忙站起來迎上去,語氣責備地問道:“你們怎麼來了?誰叫你們來的,啊?歐陽晴月,你妹妹大著肚子怎麼能走這麼遠的路!”
歐陽晴月瞪他一眼,說:“還不是因為你,帶頭絕什麼食,還跟我也賭著氣?全團誰不知道你這個酋長啊,哪個還敢小看你?現在好了,她非要來見你,說是你不答應放棄絕食,她也陪著一起餓。你看吧!”歐陽晴月說起話來依然不留一點情麵。
“啊,啊,我哪裏賭什麼氣啊,你也不放過我?”裘向東有些狼狽了,不敢再看歐陽晴月,卻轉向歐陽曉星說:“你也要參加絕食,那怎麼行呢?你懷著孩子,你倒下去就是兩條生命!”眼裏神情很驚訝,也很慌亂。
歐陽曉星拉住他的手便掉下淚來,說話也哽咽著,很久形不成一句完整的話。她語氣艱難地說:“可是,可是你帶一個頭,跟著的就是一兩百人。你怎麼不算算這筆賬?裘向東,你們放棄吧,不要絕食了。我們跟他們好好說,啊?”
“這,這,不行……”裘向東很為難地看著歐陽曉星,轉而又看向歐陽晴月,眼裏有一種求助的神情。歐陽晴月深深瞥他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冷笑,卻說:“你看著辦吧,我和我妹妹都在這裏了,你得拿話來說。”裘向東聽出她話裏有話,一時更加尷尬,隻得把頭扭過去看向身後。
裘向東身後圍著的99連的知青都說不行,他們不同意半途而廢。有的幹脆沙啞著嗓子衝歐陽姐妹喊起來:“回去,回去,別來影響我們。這是全團大多數知青的共同決定,任何人無權擅自改變。我們要等省裏和中央調查組來。”
歐陽曉星很委屈了,眼淚不斷線地流。一會兒則麵對眾人倔強地說:“你們不起來,我決不回去!如果大家一定不願放棄這種方式,那我也算一個。不,算兩個,還有我的孩子,我帶著孩子跟你們一起絕食!”
“啊,曉星,你瘋啦,我不準你這樣。我是你姐姐,你得聽我的!”歐陽晴月再次拿出早已習慣的保護人的姿態,對歐陽曉星大聲喊道。又轉向裘向東,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最後則充滿怨憤地低聲說:“先找把椅子安頓她坐下來,不管絕不絕食,都不能傷著她肚裏的孩子。你呀你,你這家夥,欠女人的賬下輩子也還不完!”
裘向東聽罷愣一下神,把頭低下去不吭聲。一會兒回過神來,卻又咬咬牙,堅決地把頭偏過去,不再理睬歐陽晴月的責難。心裏卻一陣難受,想哭,卻隻是幹澀地眨眨眼。他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
眾人僵持起來。操場上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
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走上來,都很關心歐陽姐妹的情況。徐吾裳一眼看見熊建中,詫異地說:“咦,真有你的,到底還讓你過了歐陽晴月這一關,把她妹妹請了來。”說罷神情詭異地朝他笑笑。熊建中卻不笑,咬著嘴唇,把臉偏過去,隻顧看著歐陽姐妹與裘向東說話。徐吾裳搖搖頭,對羅與衛說:“也好,該來的都來了,連隊有什麼事情,現在都能決定,隻可惜少了李華珍。”
常安見歐陽姐妹與99連的人各說各話,都相持不下,使勁幹咳一聲,卻對裘向東和歐陽姐妹說:“我看這樣,歐陽曉星既然來了,答應我們一個條件,我們也可以改變方式,放棄絕食。我們本來決定立即出發去州裏,與其他團營的代表一齊組隊去北京的。孫團長和縣裏民警把我們堵在連隊。大家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發動絕食。現在縣裏民警已經撤走,如果他們不再阻攔,我們還是按原計劃到州裏去,再上北京。但歐陽曉星必須跟我們一起去北京。我們的隊伍需要你的分量,你明白嗎?這就是條件。”
徐吾裳眼裏閃過一道亮光,不等歐陽晴月發話,立即搶過話頭對裘向東說:“這樣吧,酋長,我建議馬上開個緊急會議,選舉歐陽曉星當副總指揮。這樣到了北京,中央領導就會接見她,那時候她無論說句什麼話,都會更有分量。她當了頭兒,一路上你安排對她進行特殊照顧,別的人也沒話可說了。”
“啊,那不行!”歐陽晴月很驚訝,狠狠瞪徐吾裳一眼,說:“你出的什麼歪點子啊,曉星怎麼受得了幾千裏路的顛簸?何況她當什麼副總指揮啊,從來都是別人指揮她!”
“那就沒辦法了,請你們回去吧。我們還按自己的方式幹。”常安搖搖頭。羅與衛和徐吾裳也無奈地看著歐陽曉星。裘向東沉默著,把嘴唇咬得發紫。
歐陽曉星眼裏卻燃起了希望。她用力甩掉姐姐的手,向裘向東和常安等人說:“不要再開會了,我不當副總指揮。但我答應你們,我也去北京,隻要大家不再絕食就行。”
歐陽曉星見歐陽晴月惱怒地看著自己,又要發言阻止,卻一下搶在前頭,拉起她手說:“姐姐,你讓我去吧,我從小就想去北京。《我愛北京天安門》這歌我唱了好久。”說罷又衝她調皮地笑起來。歐陽晴月“唉”地歎一聲,閉上眼睛咬著牙,把嘴裏的話狠狠咽回肚裏。
所有的人都輕鬆下來。立即有人叫著要喝水。又叫趕快把水閥擰開,把水管修好,把碗和口缸找出來,渴死了,渴死了!又埋怨不該把所有的碗都砸了。
歐陽曉星也說口渴了,要喝水。歐陽晴月讓裘向東找口缸。裘向東攤開兩手,為難地說沒辦法。又問羅與衛、徐吾裳和熊建中。熊建中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歐陽晴月,似乎為自己的疏漏感到慚愧。羅與衛也攤開兩手。徐吾裳則不說話,在自己的挎包裏翻找著。眾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找著了,用手捂著拿去接了水來,遞到歐陽曉星麵前。
裘向東首先喊出來:“咦,那是我的,不,是歐陽曉星的,牛角酒杯!”
歐陽晴月、熊建中和羅與衛也詫異地看著徐吾裳,沒說話,疑問盡在眼神中。
徐吾裳尷尬地笑笑,說:“對不起,這是我偷來的。那時裘向東被羅與衛砍了,大家都顧不過來。我就把酒杯藏起來了。現在物歸原主,你要好好收藏啊,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接過那對牛角酒杯,久久看著沒有喝一口水。最後則搖搖頭,說:“這對酒杯見證過很多事情,我一定不會把它弄丟了。等以後我們都回家了,我還要用它來辦席,讓俞力、華珍姐姐和桑則都來喝酒,你說行不行,姐姐?”
歐陽晴月看著妹妹唉地歎一聲,搖搖頭,又點點頭,聲音沉沉地說:“還有蘇紅、肖夢瑤和丁鬆、刁小三、秦進勇,我們當然都不會忘了。”
裘向東帶著各營連知青代表向州府進發,更多的知青則跟著去送行,隊伍一路浩浩蕩蕩,十分壯觀。但他們沒有走出縣城便被阻擋住了。縣裏派出全副武裝的民警,設起路障,堵住了通往州裏的格拉河大橋。各營連的知青群情激奮,齊聲呐喊著往前衝,仿佛潮水湧來。民警戰士也不退讓,手挽手組成人牆把潮水堅決擋回去。潮水衝了幾次衝不過人牆,便退回去等待積蓄力量。卻有人“啊,啊,啊”地哭出來。一人領頭,百人隨應,男男女女便在橋頭哭成一片。又有各種音色音高,節奏起伏,宛如悲歌。民警戰士看著便傻了眼,不知該怎麼辦,愣愣地聽眼前的潮水變成了歌唱。很快,哭聲又變成了吵嚷,人流又開始形成潮水往前衝撞。民警戰士馬上清醒過來,再挽起手組成人牆抵抗。這次的衝撞卻更激烈,兩邊互不相讓,都慷慨激昂,仿佛比賽進入衝刺階段,就看哪方決心更大。
歐陽曉星由歐陽晴月護衛著走上大橋。熊建中也跟在後麵幫著拿背包。在此之前,裘向東為歐陽曉星的路途保護作出了特別安排,專門指定一名女衛生員照顧她。一旦從州裏往北京去,她姐姐歐陽晴月不再陪伴了,車上的護理就由衛生員負責。羅與衛和徐吾裳也向歐陽晴月保證將在路上特別關照歐陽曉星,歐陽晴月才最終同意妹妹跟他們走。不過,她仍不放心,一定要陪著先去州裏。
沒想到一開始就發生了混亂。歐陽晴月見所有的人都亢奮不已,要強行衝過大橋去,而對方也是一副堅決阻止的姿態。歐陽晴月急起來,一隻手把妹妹的手緊緊抓住,另一隻手又伸出來,護衛著她往橋欄邊靠,以避開人們的衝撞。同時衝熊建中大聲喊,要他也站過來幫忙。熊建中便轉過身去,麵朝混亂的人群伸開雙臂,為歐陽曉星作保護。
歐陽曉星對眼前的情況也有些意外。但見眾人都高聲叫喊著,裘向東、羅與衛和徐吾裳被人潮淹沒得不見蹤影,而姐姐和熊建中也為保護她使盡了全力,她心下不安,便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默不作聲地看著橋上的動靜。
橋上的衝突仍在繼續,已是千鈞一發之際了。卻見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飛快駛過來,在民警戰士把守著的一邊橋頭停下。一位頭發全白的老者走下來,分開民警走到橋上。隨著他走來的還有團長老孫和另外幾位陌生的中年人,都是一派嚴肅焦慮神情。
老者被眾人簇擁著走到橋中央,雙手向上伸出,不停地揮舞著。一邊大聲喊道:“大家都停下來,都各自退後三十步,聽我說!”
民警戰士首先聽從老者的指令,整齊地往後退卻,讓出橋上一段空間。老者看了,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轉向連隊知青一邊,卻又皺起了眉頭。
這邊鬧嚷嚷地久久安靜不下來。眾人都沒有往後退的意思,但也被老者的威嚴震懾住,沒有繼續往前推進。老者便也罷了,沒有再提出要求,扭頭與身邊的團長老孫說了些什麼。卻又麵向各營連來的人大聲喊道:“裘向東在不在?我要跟他說話!”
裘向東從人群中走出來,又反身把緊隨著的羅與衛、徐吾裳和常安等人擋住,不讓他們跟上來。隨即獨自大步走到老者麵前,恭敬地向他鞠個躬。再抬起頭來,便說:“我在,老師長,你也來了?”
“啊,他就是老師長?”
“省裏調查組的領導來了!”
“中央的人呢,也來了嗎?”
眾人都很驚奇了。一些人眼裏燃起了希望,一些人則流露出擔心和焦慮。都緊張地看著橋中央的裘向東和老師長,想聽到他們說些什麼。又議論著兩人究竟有什麼樣的關係。徐吾裳和羅與衛伸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一邊則向眾人解釋說:“裘向東與老師長是至交,當過他的警衛員。他當連長也是老師長提拔的。大家都別再嚷了,先聽聽他們怎麼說。”
老師長把裘向東定定地看一陣,突然大喝一聲:“好啊,裘向東,果然是你!今天我算是真正認識你了。你膽子和能力比我還大,讓你當一個連長真是委屈了你。你不要向我解釋!現在我要求你,帶著你的隊伍先執行命令,後退三十步,你再跟我說話!”
裘向東沉著臉,咬咬牙,卻又點點頭,說:“好,老師長,我執行你的命令。”說罷轉身向眾人伸出手臂,指揮大家往後退。
立即有人高聲嚷:“不能退,裘向東,我們不能退讓啊!”
“退回去就完了,我們什麼也得不到了!”
“不行,必須退回去,先退出橋中央!我們的話還沒有說,隊伍也不會散。聽我的!”裘向東很堅決,大聲下令。眾人猶豫著不肯後退。徐吾裳對羅與衛和常安說:“退吧。他這是遇上了晉楚城濮之戰,先要退避三舍,還老師長一個情。”
羅與衛和常安明白過來,也向後擺擺手。隊伍於是開始亂糟糟地往後退。
老師長沉默地看著隊伍完全退出足以避免衝突的距離,臉色才緩和下來,走到裘向東麵前,對他說:“現在要讓大家都離開這裏,先回到團部,再回各自的連隊。裘向東,是你跟大家說,還是我跟大家說。”
“不,我們不會解散,你得先說服我!”裘向東堅定地看著老師長,神情固執地說。
“我當然要說服你,但現在沒有時間。你得首先執行州裏和縣裏的命令,先恢複生產,再提出意見。向哪一級提都可以,向省裏和中央提也行。我就是專門來聽你們意見的。中央調查組很快也會到。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擺到桌麵上說,非要停下生產,拉起隊伍到州裏和北京說,還搞了絕食?啊,你嚇唬誰呀,裘向東?”
“不,我們一點也不想嚇唬誰,隻想以自己的方式說話,老師長。”裘向東很激動了,回頭看看身後的人群,又向老師長說:“我們提了,很多問題都提了。但沒有人理睬,得不到答複。連州裏和省裏都說他們沒法答複。我們隻有上北京找國家領導人了,他們卻來阻攔。老師長,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回去,我們的隊伍不能解散。我一點不想給你添麻煩,也不想給你施加壓力。但你看看我身後,那麼多人,他們什麼要求都沒有了,什麼話都不想說了,隻有一個願望,回家。老師長,你能答應嗎?你如果能下令讓所有的人依自己的意願回家或者留下,沒有人再以種種借口阻攔,我立即就下令隊伍解散。你如果不能答應我,我也不可能違背了他們的願望,答應你什麼。就算我答應了也不能算數,他們不會答應。我不當總指揮,另有人也會當。我們一直等著這一天,等著向省裏和中央的領導講出我們的心願和要求,我們要回家。今天你來了,也看到了。如果還不能使你下決心,還要強製我們回到過去的狀態,我們隻能再表示出自己的決心,到北京去,直接向國家領導人陳情。我們相信現在這個時代,也相信國家的前途會更光明。所以我們要求改變那些不合時宜的做法,那些已經被實踐證明是錯誤和失敗的政策。我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啊,老師長,請別怪你的部下不聽話。這次我不能不違抗你的命令,我等著你的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