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去的多數是男知青,女知青沒有幾人去。羅與衛和徐吾裳到底沒有說服得了歐陽晴月帶頭,自然也沒有要求歐陽曉星參加他們的行動。他們不能讓歐陽曉星拖著身孕走那麼長的路,這也是他們能夠想到的保護歐陽曉星的措施之一。那時歐陽晴月見熊建中也情緒激昂,磨拳擦掌地要去團部,狠狠瞥他一眼,卻沒說話。熊建中畏懼地躲過她的眼神,卻仍堅持跟羅與衛去。
115連的人先到了團部,接著便去了縣裏。到縣城看到的情景卻讓羅與衛和徐吾裳都吃了一驚,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接著,他們保護歐陽曉星的決心便開始動搖了。
縣城已經成了一個十分熱鬧的海洋。成千上萬的人都在遊行和呐喊。喧囂和躁動的情緒把整個城市的天空塞得滿滿的。有人靜坐,有人演講,還有人串來串去裏外忙碌。羅與衛和徐吾裳把自己的隊伍帶到一家旅社,打聽能否住得下。得到回答說還能將就住下。羅與衛和徐吾裳都感到意外,問街上那麼多人都能住下嗎。回答又說大部分的人都是附近連隊的,白天來晚上回,並不住在縣裏。隻有偏遠連隊的人住旅社,偏遠連隊的人也很多,一個連隊來兩三個當代表,也有幾百人。
羅與衛便說:“哦,原來是這樣,我們上當了。人家都是派代表,我們卻把全連的人都拉了來,費工又費錢。”徐吾裳說:“我們消息閉塞,隻能聽別人調譴,算了。大家也難得來一次縣城,就當玩一回。”其他人也紛紛嚷道,反正在連隊也不幹活,不如就在縣城玩。羅與衛嚴肅下來,說:“哪裏隻是玩,這也是工作,是革命,大家都要守紀律聽指揮啊!”
果然很快就有人來聯絡,叫都上街遊行去,又拉住徐吾裳問誰是領頭的。徐吾裳指指羅與衛。來人便叫羅與衛跟他去參加會議,又解釋說,是手錘推薦115連的人當營代表的。羅與衛問:“手錘在哪裏,他怎麼不當營代表?”
徐吾裳拉他一下,說:“手錘要留在營裏與領導們打交道,還要負責維持全營的紀律和秩序。再說他文化都沒有,哪能當代表?115連的人當營代表是理所當然嘛。”羅與衛說:“115連最有文化的是歐陽晴月,她沒有來,那也應該你去。誰不知道你徐吾裳文化高,大家都叫你夫子。”徐吾裳說:“我是迂夫子,不能當頭兒,你老人家就不要謙讓了。”羅與衛隻好讓徐吾裳帶隊伍去遊行,自己去開會。
羅與衛由聯絡員帶著,到縣城招待所旁邊的橡膠樹林參加全縣的各營連代表會。看見林間壩子早已坐滿了人,黑壓壓一大片,人人的表情都很嚴肅,羅與衛立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莊嚴和振奮。聽到人們慷慨激昂的發言後,羅與衛又感到115連真是太偏遠太閉塞了,思想也落後了很大一截。從人們的發言裏,他才知道,不僅在自己所在的縣,包括全州各個連隊的知青已經形成了共識,把原來提出的各種亂七八糟的要求都放下。現在隻有一個目標,就是回家,回到各自原先所在的城市去重新找回失去的青春。有的連隊為了表達一定要回家的決心,已經把所養的豬全部殺掉,把糧食全部分掉,把工具全部毀掉,甚至把集體食堂的鐵鍋也砸爛,真正是破釜沉舟了。
他又知道,對於幾萬名知青的這個要求,不僅各團營和縣裏無法答複,州裏和省裏也無法答複。於是人們便發起了到北京找國家領導人反映問題提出要求的倡議,還發動了募捐為赴京代表籌集路費。今天的會就是為推舉赴京代表而召開的。說到上北京,人們更加群情振奮,都表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因此推出的代表一定要具有代表性,最好有各方麵的典型人物。
突然有人提到了歐陽曉星的名字,羅與衛很詫異,不知說她什麼事。仔細聽了,才知道那人是在團部工作的一名幹部,也是知青中提拔的。那人說,他知道115連的歐陽曉星嫁給了村寨的少數民族獵人,但丈夫卻在為連隊搶撈木材的時候犧牲了,現在歐陽曉星正懷著孩子。而且115連的副連長李華珍在最近的搶險撲火中獻出了生命,營裏和團部卻取消了她的幹部待遇,十分不公平。歐陽曉星跟李華珍原來住在同一宿舍,她們宿舍的另兩個女知青也先後出了事。總之,歐陽曉星太典型了,她如果去北京,挺著肚子在天安門的金水橋上一坐,再講講自己的故事,保證能讓所有的聽眾都掉眼淚。國家領導人也會同情她。
這個提議立即獲得了全場掌聲。又有人起身喊道:“115連的人來了沒有?”
知道是在叫自己了,羅與衛站起來答應。立即便有人把他拉了往主席台邊走,要他講講連隊的情況,講講歐陽曉星。羅與衛很被動地站到主席台邊,又被眾人的目光注視著,立即感到了不自在。最後則說:“歐陽曉星不能當這個代表,她怎麼能去北京呢?她懷著孩子,都快要生了。不要說坐那麼久的火車很艱難,就是從連隊到州裏和省裏,讓班車顛簸幾天也受不了。115連還有其他人,比如徐吾裳和我都可以當代表。這事……”
他還要說什麼,卻被很多人的喊聲打斷。人們紛紛對他表示不滿:
“不行,不行,你當代表哪有那樣的典型性?”
“誰也代替不了歐陽曉星,讓她去!”
“堅決擁護歐陽曉星去北京!”
一陣口號喊過,羅與衛便很狼狽了,僵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應答。他感到自己很孤立,希望有熟悉的人為自己應付一下這場麵。他想起了裘向東。99連如果有人來,那一定就是裘向東。而裘向東也是知道歐陽曉星情況,並且一直很關心她的。他轉著身四下打量,卻沒有看見裘向東。他失望了,尷尬地轉向會議的主持人,問道:“99連有沒有人來?”
主持人說:“你是說裘向東那個連隊,當然有。隻不過裘向東沒有來,他有另外的事。怎麼,你有事找他?跟我說也行,我跟他很熟,我們兩個連隊緊挨著的。”
跟你說等於零,你還是要叫歐陽曉星去北京!羅與衛這話沒有說出來,在心裏嘀咕。主持人見羅與衛不理睬自己,也不惱,把他手臂拉一下,問道:“你說歐陽曉星都快要生了,什麼時候能生,十天,半個月,還是一個月?”
羅與衛愣了一下,臉脹得通紅,最後說:“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生。我又不是她丈夫,也不是衛生員。她自己是衛生員。”
主持人笑起來,說:“我知道你不是她丈夫,你哪裏當得下來?人家是獵人呢,還是個酋長,並且已經犧牲了。不過你既然說歐陽曉星是衛生員,那她一定知道怎樣保護胎兒和自己的身體健康,也一定知道能不能承受去北京的路途顛簸。這樣,我們推選赴京代表,既要大家擁護,也要自己願意。她如果願意為大家作貢獻,我們就推選她。她如果不願意,也不勉強。但我們希望她去,讓她肩負起全州幾萬知青的期望和使命,那也是她的光榮。你回去馬上做她的工作,她答應了,我們就派專車接她。團裏很多營連都有我們的代表,能找到車。到北京的路上我們也會照顧她,有專門的醫生和護士,還準備了藥品和擔架。啊,你放心吧。隻是,這事你得放到心上啊,立即做,成不成都要彙報一下。我們有糾察隊,你想糊弄過去可不行。”
羅與衛最後點點頭,說:“都這個年頭了,誰還能糊弄誰?”
羅與衛與各營連代表在橡膠樹林開會的時候,裘向東正走出連隊往團部去。他要再去找找團長老孫,為李華珍被撤職和解決因公犧牲的待遇問題討個公道。
裘向東原本與團長老孫很熟,前次為歐陽晴月考大學的事也找過他,但被罵了一頓。過後團長老孫到99連檢查工作,卻又特意道歉說自己不應該態度粗暴。裘向東因此對他仍保持著敬重,希望他能公正處理李華珍因公犧牲的問題。走到半路上,卻見團部通信員趙強騎著摩托車迎頭趕來,恰好在他身邊把車停下。趙強過去也是99連的知青,由裘向東推薦到團部當通信員的。見到裘向東,趙強衝他一笑,說:“正要去連隊找你,孫團長要你立即到團部去,說有要緊的事跟你談。”說罷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裘向東見趙強的笑有些勉強,便問他知道是什麼事。趙強說他也不知道,團長老孫隻說很緊急,要立即見到他。裘向東心裏閃過一絲陰影,卻也不便說什麼,分開腿坐上摩托車後座隨趙強很快趕到團部。
踏上團部辦公樓大門的石梯,裘向東立即感覺到了一些異樣,覺得氣氛有些緊張。團裏有過去就相熟,由知青提起來的年輕幹部,見到他也隻是跟他點點頭,卻不說話,眼裏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他也不便問,隻是跟著通信員趙強向團長老孫的辦公室走。
走進去後,裘向東心裏那種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了。他看見辦公室裏不隻是團長老孫一個人,還有保衛幹事老江。兩個人都表情嚴肅地坐在木沙發上,看到裘向東進了屋,也沒有站起來。以往他們通常會主動與他打招呼,或者很親切地拍拍他的肩頭。而現在那些親切的表示都沒有了,團長老孫和保衛幹事老江隻是看著他,同時把他的目光往一張條形茶幾上引。茶幾上擺著一些東西。裘向東注意到那些東西被有意分成了兩邊。一邊是一盤糖果和一盒香煙,另一邊則是一隻手銬和一把手槍。
裘向東注意到那香煙很高級,還沒開封。糖也很高級,包裝紙很精致,一看就知道是上海產的。他想起了關於115連前任衛生員肖夢瑤的一個傳說:劉政委第一次與她見麵也是請她吃的這種糖,還親自動手為她剝掉糖紙喂到她嘴裏,從而很輕易地使她放鬆了警惕,當天就成了他的性俘虜。裘向東心裏說,自己不是女知青,無論如何不會去吃那些糖。
而對於危險的警惕卻是實實在在的,手銬和槍已經很明白地提示了他。裘向東注意看了,鍍鉻的手銬很新,閃著亮光,銬限上的齒牙排列得很規則,雖然看上去仍然很猙獰。而那支五四式手槍則有些舊了,槍麵上的烤漆掉了很多,槍柄上鑲的橡木塊也缺了一角。這支槍裘向東見過,是保衛幹事老江使的。老江是退伍兵,喜歡玩槍,早些年裘向東作為“搗亂分子”被團部警通連押去各營連批鬥時,就曾被他拿槍柄敲過背脊骨,因此印象深刻。當然,他並不擔心老江這時還會拿槍柄敲他的背脊骨。但槍和手銬與香煙和糖那麼界限分明地擺在麵前,其含義再明白不過,就是要他在合作與對抗兩者之間作出選擇。而這種選擇所針對的是什麼,他心裏也很清楚,團裏早被各個基層連隊知青們停工鬧回家的事弄得煩不勝煩了。
不過,對於這樣的選擇,裘向東心裏卻很反感。他猜想那也許並不是團長老孫的意思,而多半就是保衛幹事老江的主意。老江還是過去的老習慣,對待所謂“搗蛋典型”喜歡使用大棒,盡管現在也有了胡蘿卜,卻仍是一種高壓態勢,非此即彼。裘向東注意看著團長老孫,見他臉上毫無表情,冰冷的眼神裏實際上隱藏著深深的痛苦。裘向東很快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茶幾上那些東西,也不在壓力之下作出任何選擇。他搶在保衛幹事老江開口之前,先對團長老孫說了話:“唉呀孫團長,我正說要來團部找你。我是為115連的李副連長打抱不平來的。李華珍在連隊撲救山火被燒死了,直到現在也沒有解決因公犧牲的幹部待遇問題,團裏是負有責任的。”
卻被保衛幹事老江打斷。老江說:“呃,裘向東,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啊。你隻不過是個連長,哪來那麼多話。今天是團長召見你。我們叫你來,不是聽你說李華珍的,是要叫你站出來解決問題。我們知道各個營連的知青們都鬧起來了,還知道你在其中起了關鍵性作用。我警告你,擺在你麵前的隻有兩條路,就是這茶幾上的東西,看你今天選擇什麼,是香煙和糖還是手銬和槍!”說罷伸手指向茶幾,眼裏神情充滿挑戰。
裘向東並不示弱,輕蔑地看一眼老江,卻轉過去對團長老孫說:“江幹事這算什麼,擺鴻門宴啊,用得著嗎?我隻是個知青,當個小連長,哪配得上團裏這樣興師動眾,又擺香煙又擺糖,又是手銬又是槍。我隻向團裏提出一個要求,好好解決李副連長因公犧牲的問題。孫團長,你也知道,他們營的翟營長完全是挾私報複,現在幹脆逃離崗位不管事了。既然這樣,團裏應該出麵解決,還李華珍一個公道。否則,各個基層連隊那麼多知青都看著呢,縣城和州裏已經鬧得一塌糊塗了,小心這事也成為一個導火索。”
保衛幹事老江也不退讓,鼻子裏哼一聲,語氣嚴厲地說:“什麼導火索,裘向東你說什麼,想威脅誰啊?一個翟營長被趕跑了,你跟著高興是不是,還想把我們孫團長也趕跑啊?我看你膽子也太大了,把團首長都不放在眼裏,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啊!”
“什麼太歲頭上動土,哪來的太歲,封建時代啊?老江,有問題說問題,別隻管拿我來說事!”團長老孫聽不下去了,一下打斷老江的話。卻又轉過頭來,對裘向東說:“李華珍的事,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各個營連的知青都鬧著要回家,還停下了生產,那不行。你的連隊怎麼樣,都是哪些知青?你現在馬上回去,把連隊控製住,不準跟著上街胡鬧。這事你要負責,啊!”
裘向東笑笑,耐著性子解釋說:“他們早已上街了,哪還容我控製什麼。”
“什麼,你的戰士已經上街了,你這個連長是幹什麼的?哦,以為你真是當了酋長,就可以不對上級負責啦?”團長老孫有些意外,接著又惱怒地下令:“趕快把他們帶回去,不然我撤你的職!”裘向東說:“那好,我正要辭職,不需要你再撤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