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章·山火(3 / 3)

“那就好,曉星,我們都會幫助你。唉……”裘向東歎口氣,又說:“相信一切都會過去。就像現在,各團各營各連隊都鬧起來了,那麼多人也不認命。原先還有各種要求,什麼改善工作條件,克服官僚主義,解決配偶問題,那些算什麼?現在反倒單純了,就要回家。有人指責我們太逆,那也對。逆是什麼?按現在說法就是撥亂反正。聽說你和徐吾裳還專門研究過這個詞的來曆,說九象山岩畫上也刻著逆神,是真的嗎?”

“是,那些岩畫很豐富。”歐陽曉星語氣平靜地說,並不深入解釋裘向東的問題,卻反過來問他:“怎麼,99連也停了工嗎?裘向東,你是連長呢,連隊戰士怎麼辦,都聽你領頭鬧啊?”她有些驚訝,還有些擔心地看著他。

裘向東點點頭,說:“這是潮流,沒有什麼能擋得住。已經到關鍵時候了,大夥要我領頭,我不能不為大夥負責。曉星,你能理解嗎?聽說李華珍因為與翟營長對處理羅與衛和徐吾裳等人的意見不合,跟他爭論,被撤了職,大家都為她抱不平。所以我想來看看,也跟她說幾句。有些東西別太放在心上,副連長不當也罷了。你們是不是也勸了她呢?”

歐陽曉星搖搖頭,說:“沒有。用不著,華珍姐姐才不在乎呢。我原來也擔心她想不通。華珍姐姐當了那麼久的副連長,是第一批提幹的知青,當眾撤職對她畢竟也是個打擊。但華珍姐姐並沒把這放在心上,在連隊照樣跑上跑下地忙,安排這安排那的。連隊的人也照樣尊重她依賴她。這不,你現在要找她,宿舍裏哪裏找得到?她到後山去了,幫著飼養員唐班長打豬草,喂豬,每天就幹這些。咦,唐班長你不認識呀?就是邱老兵的老婆,以前當過班長,墾荒植樹完成後,她就當了飼養員,但我們還是習慣叫她唐班長。”

“哦,我知道唐班長。還聽羅與衛他們說過,邱老兵和她在林地養豬,還在豬欄搭鋪做夫妻逆事,把豬也教逆了。”裘向東說著便笑起來,立即又不好意思地看看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把頭低下去,一邊則嗔怪地說:“你也聽他們亂說。其實唐班長養豬養得很好,連隊現在吃肉也全靠她。還有邱老兵,有空就幫著她喂豬。他們是認真過日子的人。現在連隊停了工,橡膠林沒有人管了。華珍姐姐也著急,怕老戰士也不幹活,豬沒人養了,菜沒人種了,連隊就會更亂。”裘向東說:“唉,李華珍還是那樣。你姐姐呢,歐陽晴月怎麼也沒有看見?”。

“呃,你總算問到正題上了。你想我姐姐啦,裘向東?”歐陽曉星又衝他調皮地一笑。裘向東說:“我當然想看看她。她再厲害也還是個女知青,我們不關心怎麼行。”

“不對吧,裘向東,應該是你不關心我姐姐怎麼行!現在已經沒有別人的戲了。呃,我再問你,你很愛她嗎?你別支吾啊,老老實實地回答。你當了我的姐夫,就不能不回答我的問題。”歐陽曉星語氣調侃地說。

“這,這,你應該問她,你姐姐。”裘向東有些難堪,說:“歐陽晴月對我說過,能夠完全讓她看得起的人還沒有出現。我怕我現在也還沒有資格對你姐姐說我愛她。不過,曉星,你要相信我,我總會做出個樣子來,讓她看看我究竟夠不夠格!”裘向東說到這裏,把腮幫咬得緊緊的,很堅決的樣子。

歐陽曉星看著他,一下很驚奇了,說:“哦,我知道了。你領著99連的人停工鬧事,也是要做個樣子出來給我姐姐看?唉,裘向東,你還沒有真正了解我姐姐。這一點我比你清楚,歐陽晴月很愛你,她一點也沒有看不起你。真的,我姐姐其實也很脆弱,我看見她一個人流眼淚的。”

“啊,是這樣?”裘向東有些意外,神情裏若有所思,轉而說:“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她在哪裏?”

“她在食堂幫忙呢,煮飯理菜,她都有些煩了。但華珍姐姐叫她堅持下來,她也是幫華珍姐姐的忙。隻是我一點幫不上她們,還給她們添負擔。”歐陽曉星有些愧疚地說。

“要你幫什麼忙?你好好保養身體,把孩子健康安全地生下來,就是幫她們的忙了,這才是大事。你生下孩子來,也是一個連隊小戰士。”裘向東說著便笑起來。他終於感到有些輕鬆了。歐陽曉星也衝他笑笑。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屋外突然喧鬧起來,連隊上下立即又響起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歐陽曉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臉一下變得煞白,眼裏也現出驚恐。裘向東把她的手拉住,使了勁握一下,想讓她放下心來。自己卻站起身走出屋去看動靜。歐陽曉星也跟出屋,站到宿舍盡頭往上方看。

卻又聽得“鐺鐺鐺”的鍾聲急促地敲響,很有些迫人了。又有人大聲喊:“都出來呀,六號山失火啦!大家都去撲火呀!”伴著喊聲的,卻是連隊一側高高升起的濃煙。

“不好,是朱連長在敲鍾,真的失火了!”歐陽曉星焦急起來,立即返身回屋,抓起自己的砍草刀便往外走。卻被裘向東一把拉住。裘向東把她手裏的砍草刀奪下,嚴肅地衝她喊道:“你別去,就在家裏呆著,你去了隻能添亂。啊,我去撲火!”說罷皺起眉頭深深看她一眼,便轉身跑去。

歐陽曉星心頭又熱一下,腳步踟躕地往回走,在宿舍坐下來。終是坐不住,又起身找到李華珍的砍草刀走出去。

連隊已經很安靜了,所有的人都往火場跑去。歐陽曉星走過食堂,進去看了,沒有見著歐陽晴月。正納悶著,炊事員廖大姐卻指了火場方向說:“你姐姐也去撲火了,說是李華珍在後山打豬草,肯定被火封在裏麵了,我拉也拉不住她。唉,這個歐陽晴月,平時看她總是冷冰冰的,哪想到她急起來會是那個樣子。”

“廖大姐你別說了,那是真的!華珍姐姐在後山,要出來隻有六號山一條路。她現在都沒有回來,可能真被大火封在裏麵了!”歐陽曉星更加焦急起來,拿著砍草刀的手止不住一陣顫抖。

六號山是橡膠樹種植林,整座山都是李華珍和歐陽姐妹等知青來到連隊後開墾的。這樣的林地總共有十多片,都按山頭從南到北編了號。因為開墾時間有先後,有些山頭已開始出產膠乳,有些則尚未封林。六號山是已經出膠的山頭,歐陽晴月負責的林段就在六號山,歐陽曉星也曾隨姐姐去過她的林段,所以很熟悉。

歐陽曉星提著砍草刀,循著濃煙走過幾座山頭,看到六號山仍然燃著大火。連隊的人呈弧形圍著樹林邊緣撲火,但與依山勢凶猛猙獰的火勢比起來,便顯得很渺小。那情景讓歐陽曉星想起小時候看見鄰居男孩子玩的遊戲——一群螞蟻圍著一隻梨核齊力拖動,男孩子們把梨核拿掉,卻用火鉗夾了燃著的煤球放回原地,螞蟻們立即四散奔逃,一會兒卻又固執地跑回來圍著火球轉,試圖找回失去的梨核,男孩子們再翻動火球,很多螞蟻立即被壓住燒死。那時她有些想不通,明明看見火球很危險,螞蟻們為什麼還會圍過來。

這時看到連隊眾人撲火的情形,歐陽曉星卻不再想了,加快腳步往火場趕。卻遠遠地就感到火勢燎人,人與火相距幾十米遠,臉和手已被烤得發燙,一時抓著砍草刀卻不知怎麼辦了,隻能傻傻地站著看人們撲火。

橡膠樹林的火是怎麼著起來的,歐陽曉星一點不知道,但火勢之所以能燃得那麼大,卻很容易判斷出來。年末年初的時候正是旱季,樹木和雜草都很幹燥,一遇火種很快就會燃起來,往往一燒就是一片山頭。往年到這個時節,連隊總會把防火當成大事,但也總是難免出事,防不勝防。一隻煙頭,一點火星,一堆燒壩的灰燼,往往就是肇事的元凶。中國西南高原南部邊緣屬東南亞季風區,冬季也有雷電,常常也會引燃大火。歐陽曉星就參加過好幾次撲火,知道砍草刀和鋤頭是最方便的滅火工具。

歐陽曉星看見連長老朱和裘向東正領著眾人撲火。兩人離火頭都很近,一會兒衝進去,一會兒退出來,還揮舞著手大聲喊著什麼。連長老朱拿著鋤頭,與羅與衛等人拚命地挖著防火隔離帶。裘向東手裏的砍草刀則立著插在土坎上,雙手抓起一根樹枝撲打火頭,枝頭的樹葉已被火燒光,隻剩下黑黑的枝幹。因為直接與火頭相觸,裘向東一臉一身都是黑煙和灰塵,衣服也被火舌和樹枝撕破幾處,露出肩頭和手肘。與他一起撲火的徐吾裳等人也是相同情形,一副焦頭爛額模樣。

歐陽曉星近不得裘向東和徐吾裳身邊,隻好往火勢較小的山坡走,想找到姐姐歐陽晴月與她一起撲火,卻被裘向東看見。裘向東急了,跑過來大聲喊:“你幹什麼啊你,大著肚子本來就不方便了,你還來這裏幹什麼?誰叫你來的,快回去,這時候你還添什麼亂!”邊說邊奪過她手上的砍草刀,一把抓住她手臂就往山下拖。

歐陽曉星奮力甩開他,又抓住砍草刀,爭辯說:“我哪裏添什麼亂了,我來幫著撲火。我來找歐陽晴月,還有李華珍,她被封在後山裏沒出得來!”

“啊,你說李華珍在山後麵沒有出來?不好,風向正是往山後去的,那裏麵火勢大得很。這麼久我也沒看見李華珍,還有你姐姐歐陽晴月!”裘向東說著便著起急來,轉身喊過徐吾裳向他交待了幾句,隨即要往山窪處去。歐陽曉星抓起砍草刀跟著他走,裘向東也不再阻攔了,扔下她隻管快步往前跑去。

歐陽晴月被鍾聲催著來到山上,看見火勢猛烈,風向又是朝山後去的,正好把通往後山的路封住,一下便很著急了。卻見連長和其他人都與火搏鬥著,顧不過來聽她說話,隻得拉了熊建中說,必須去找到李華珍她們。熊建中聽她這麼說,也急起來,不由分說拉起老戰士安多一起撲打山窪處的火,試圖把去後山的道路搶出來。幾個人來不及砍樹枝,隻拿了砍草刀奮力撲打了一陣,卻沒有阻住火勢,反而眼看著整座山都燃燒起來,通往後山的路也裹在一片火海中。

歐陽晴月穿著的襯衣被掛破了袖子,亮出的手臂和整個臉都被大火炙烤得通紅透亮,仿佛村寨少數民族農家精心醃製的幹巴肉,完全沒有了人們早已習慣的冷美人的樣子。正著急時,看見裘向東急衝衝地跑來增援,後麵還跟了妹妹歐陽曉星。歐陽晴月百感交集,一把拉住裘向東的手,卻哽咽著什麼話也說不出,隻是伸手向後山指去。裘向東大聲喝問:“快說,李華珍怎麼樣了,她在哪裏?”

熊建中在一旁看著,這時卻沉下臉來,大聲喊道:“還問什麼,跟我一起往裏麵衝!”

李華珍完全被大火封住了。她本來可以逃過大火的,但卻失去了機會。那時她與飼養員唐班長打好喂豬的野菜從後山下來,遠遠看見六號山橡膠樹林升騰起濃煙和火光。兩人放下豬草跑到山頭岩石上往下觀望,發現整座六號山邊緣都燃燒起來,火帶很寬,通往連隊的道路也罩在煙霧裏看不見了。李華珍叫聲不好,隨即叫唐班長原路退回去,到後山躲過火勢再說,自己卻要往六號山走。唐班長拉住她說:“那怎麼行呢,李副連長,你一個人怎麼撲得了那麼大的火?”

李華珍皺起眉搖搖頭,說:“我不是去撲火,我得趕回連隊去叫人。不然的話,六號山的樹林會被燒光,其他山頭也保不住,連隊的損失就太大了。”見唐班長仍然伸手攔住自己,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又說:“你放心吧,唐班長,我知道怎樣回去。現在大火剛燃起來,要撲救還來得及,再耽擱一陣,就算連隊所有的人都趕來,撲起來也難了。”

唐班長見勸不住她,把自己的藍布圍裙解下來幫李華珍係上,說:“你的衣服太薄了,又是化纖的,火一燎就沒了,係上圍裙要好些。還有,你得看看六號山的路還能不能走,如果被火封住了,你就趕快回來,啊?”李華珍點點頭,也不多說,把打豬草的鐮刀握在手上,便往山下走去。

李華珍順著原有道路走上六號山山頭,卻見火已經燃得很猛烈了。山腳的橡膠樹伴生著雜草,被大火燒著,響起劈劈啪啪的聲音,仿佛很多人都在痛苦地喊叫。火順風勢往山上竄,身邊的樹木雖然離火還遠,梢頭的樹葉也被烤焦卷曲,發出唰唰喇喇的呻吟,讓人聽著難受。李華珍幾次試著循路往山下走,都被火勢逼了回來。情急之中,她跳下幾條林帶往兩山之間的窪地走,想借著山窪低處濕潤無風的地勢走下山去。她記得山窪處原來還有溪流的,溪間布滿石頭,有很多蚊蟲、螞蟥之類,現在也顧不得許多了。

但實際情況卻不是她想到的樣子。因為在旱季,溪流早已幹涸了,溪澗石塊間現在並沒有蚊蟲、螞蟥,卻生著很多雜草。越往低處,雜草越茂盛,李華珍不得不把腿抬得很高才能把雜草踩踏下來。有些地段雜草過於茂密,李華珍還揮起手中鐮刀邊砍邊走,那樣的行進速度很慢。

在山窪間艱難地走了一段路,隱約聽到連隊響起了鍾聲,李華珍猜想一定是連隊的人集合起隊伍趕過來撲火了。她受到了鼓舞,想快些趕去與連隊的人彙合。她奮力突向前去,跳下一處斷崖就看見了一蔸幹枯的芭茅草。繞過芭茅草再往下走過一段較平緩的山溝,就可以走出六號山了。

這個地方李華珍很熟悉。那蔸芭茅草很高大,叢生的草蓬有一米多寬,與那處斷崖一同構成了一個地形標誌。芭茅草生命力特別頑強,生長很快,根莖和葉片又寬,把周圍土地的養料都搶了去,致使相鄰種植的橡膠樹生長十分緩慢。李華珍曾經多次用砍草刀砍過那蔸芭茅草的,但每次砍過不久,草又很快生長出來。後來她下決心要把它連根挖掉,便叫上老戰士安多,兩人一起花了半天時間挖那草根。沒想到過些時候那蔸芭茅草又長了起來,原來那草根也不容易挖盡。

李華珍跳下斷崖,繞著芭茅草走過去,再探頭往前看,卻一下傻了眼。從山腳下燒起來的火苗這時已燃成一片火海,根本分不出什麼樹林和山窪了。恰在這時,風向也轉了過來。數十米寬,好幾米高的火頭形成一堵火牆把李華珍逼得直往後退。但現在卻已無路可退了,身後的斷崖有一人多高,幾乎成九十度直立,完全擋住了去路。她往兩側看,想找另外的退路,立即也絕了望,雜草叢生的溝箐也很陡峭。她拚了命抓住雜草和低矮的灌木往溝箐一側坡上爬去,又幾次滑落下來。再往上爬時,火頭已經逼攏。有早到的火苗仿佛惡龍吐出的舌頭,把她的頭發一下舔去一大綹,又伸出魔爪把她一把拽了下來。

周圍都是大火了,李華珍已經無處可藏。她返身尋找著,最後看見那蔸芭茅草高大的身軀後麵還有一片陰影,便朝它爬過去。她的鐮刀早已不知丟在哪裏了。身上的衣服也被撕碎,燒爛得不成樣子。原本緊身的胸衣,吊帶也扯斷了,露出半邊乳房來。那件藍布圍裙的頸上係繩也不知什麼時候斷掉了,耷拉下來,隻把腹部和大腿遮住部分。她把身子收緊,兩手環抱在胸前,背部緊緊抵靠著芭茅草根部,仿佛尋求著它的保護。

但那無異於飲鴆止渴。芭茅草隻是暫時把大火擋住,很快它自己也燃燒起來。並且因為草身龐大,燃料充足,燃起來的烈度比一般的雜草高出許多倍,燃燒時還發出瘋狂的囂叫。

李華珍聽到頭頂上火焰燃燒的聲音,禁不住仰起頭察看。首先便看見芭茅草的草冠著起了火,高高的葉片一下仿佛變成了一頂華麗的皇冠。接著整個草蓬也燃燒起來,先是向火一麵,再是兩側,最後則是李華珍倚靠著的寬大的草身變熱,變燙,變瘋狂,最後變成火柱。李華珍不得不離開草蔸,匍匐在地艱難地往仍在燃燒,但火勢較小的斷崖爬過去。但她連這段路也爬不動了。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也變成了一團火,把頭腦和思想也一並烤得軟綿綿的理不出頭緒來。

李華珍在最後時刻聽到了喊聲。她依稀分辨出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有歐陽晴月和她妹妹歐陽曉星,還有熊建中和其他熟悉的人。最後又聽到了裘向東的聲音。她有些不明白了,裘向東不是早已到99連去了嗎,他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他又調回115連了嗎?

是的,真是裘向東的聲音,一點不錯。他的聲音很渾厚,很好聽,因為渾厚而好聽。那正是成熟男人的標誌之一。渾厚的男聲聽上去堅定,有力,講道理。原先不是這樣的。李華珍記得第一次跟裘向東打交道時,自己很討厭他。因為正是他逼著蘇紅幫男知青洗衣服,又踢掉了自己的洗衣盆,還向她揮舞起拳頭眼看就要打下來。但她在與男知青們的鬥爭中沒有退讓,還把裘向東拉得摔了一跤,接著又逼使他收回拳頭狼狽而去。那時裘向東的嗓音可沒有現在這麼好聽,那時他也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夥子。現在不同了,現在的裘向東是非分明,會懂得保護弱小,尊重女性,連長也當得有了酋長的味道,因此才會有成熟渾厚的聲音。誰說沒有談過戀愛的女人就不知道男人是怎麼回事?屁話,好男人壞男人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甚至一聽聲音也能辨別出來。不信就問問歐陽姐妹,問問她們裘向東是不是好男人?

李華珍努力使自己保持著最後的清醒。她真希望還能再看見歐陽姐妹和連隊的戰友,也希望再看見裘向東。她果然看見裘向東走過來了,手裏拿著一把砍草刀,使勁揮舞著幫她撲打困擾了她很久的火頭。她看見那正是自己用了多年的砍草刀,自己一直很愛惜,梨木做的刀把已經被自己握得很光滑,很趁手。她心裏悄悄潛過一陣涼爽,那種感覺很愜意。她看見裘向東已經走到自己身邊了,並且俯下身來,很關切地看著她,還拉起了她一隻手。她甚至看見裘向東眼睛裏蓄滿了淚花。還有歐陽姐妹,她們也俯下身來,一齊看著自己。她們的衣服也被大火燒爛撕破,隻是胸衣還較完整,很好地保護著她們的乳房。她們跟裘向東一樣,都異常關切地看著自己,隻是眼裏的淚花卻忍不住,此時正不斷線地流淌著。她們是女知青,自然應該比裘向東先流下淚來。

李華珍感覺很欣慰了,身體隨即放鬆下來,甚至把緊抱在胸前保護著乳房的手也向兩邊攤開。她已經不在乎自己的乳房被歐陽姐妹看見,也不在乎被裘向東看見了。她把目光最後投向裘向東,眼裏有一種懇求神情。她有一句話一直想對裘向東說,她想現在無論如何必須對他說出來了。她見裘向東再次俯身下來,還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唇,仿佛在傾聽著自己說話。她感覺自己聲音如常,很清晰地對裘向東說:“那時在河邊,我明明看見你已經把拳頭對著我舉起來了,但最後卻沒有打下來,為什麼呢?”她感覺裘向東似乎愣了片刻,最後則對她說:“我看見你眼裏神情很坦然,很堅定,沒有一點害怕和躲閃,而且很單純。我正是在那一刻發現了美。李華珍,你真的有一種別樣的美。”

裘向東和歐陽姐妹都看到了李華珍最後的樣子。他們奮力撲滅她身邊最後的火苗,但已無法使她再活過來。李華珍躺著的地麵早已被大火烤熟,很久都散發著滾滾熱氣。離她不遠的那一蔸芭茅草也全部被燒掉,隻剩下堅硬的草芯光禿禿地伸向天空。他們悲傷地看到,李華珍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還透著希望之光。當他們圍著她俯下身察看的時候,還發現李華珍的嘴唇似乎翕動了一下,但最終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李華珍全身都被燒爛了,隻有腹部還有一塊尚未燒盡的藍布圍裙遮蔽著,外衣和胸衣都已破爛得不成形了。在她終於鬆開原本放在胸前的手臂後,她盡力保護著的兩隻乳房便完全袒露出來。不過,裘向東和歐陽姐妹後來在說起李華珍時,都一致認為,她的乳房很飽滿,很健康,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