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失戀(3 / 3)

“哦,是這樣。那是我多慮了。”李華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也不再問了。

歐陽曉星沒有按照姐姐歐陽晴月的思路走,也沒有太關心姐姐所說的讓媽媽退休由她頂替回城的事。歐陽姐妹的父母都是學校的老師。父親教中學,母親教小學,但歲數都不大,正常情況下離退休還早。即使退了,能不能調女兒回城也是個疑問。像夏商音那樣由市裏特別商調,多數人也是沒有機會的。歐陽曉星不願意把自己的關注點都寄托在一個遙遠的希望上,卻置日常生活中的意義於不顧,就像連隊很多人那樣。一段時間以來,連隊氣氛突然變得很沉悶了。自從夏商音離開後,很多人都不安心了。打牌,講怪話,或是無聊地笑鬧,成了每天的生活內容。“我不想那樣混日子磨光陰浪費生命。”歐陽曉星這樣對姐姐說。

“那你還要怎麼樣呢,曉星?”歐陽晴月反駁她說:“你不過是剛當上衛生員有點新鮮感,以後呢?你能當醫生嗎,能去營衛生所和團醫院嗎?不可能吧,你連小小的衛校都沒上過。或者就等著上大學,那種機會留給我們的有多少?肖夢瑤就是個例子,她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啊。曉星,別再天真了。”

歐陽曉星見姐姐越說語氣越低沉,也越加不容反駁,便不再與她爭論。卻又不服氣,心想姐姐說話其實也是自相矛盾的。她自己除了寄希望於回城外,平時也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歐陽晴月是割膠工了,每天清晨天不亮就頂著頭燈上山幹活,收膠的時候不論天晴下雨都會把滿滿兩桶膠乳挑回來。她管理的橡膠樹林段,不論林帶平台,還是膠樹割麵和膠桶膠杯,也總是收拾得幹淨整潔,讓連隊所有的人,包括領導和老戰士都無可挑剔。而且姐姐照樣喜歡讀書。連隊所有知青除了徐吾裳,沒有人比她讀的書多。最主要的,她還有愛情,她跟裘向東好,這還不夠嗎?並且還有個熊建中。熊建中還跟往常一樣心甘情願地幫她幹活。有時她也幫熊建中幹些活,比如幫他洗衣服縫被子。

歐陽曉星有時覺得這真有些不可思議,有兩個男知青竟然同時都喜歡歐陽晴月,而姐姐也竟然可以把他們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這是真的,她想。連隊的熊建中喜歡姐姐,大家都知道。至於99連的裘向東是不是也很服姐姐,歐陽曉星沒有看到,但她相信一定也是那樣的。因為姐姐自己都說她已經跟裘向東什麼話都說過,什麼事都做過了。有誰能讓姐姐把什麼話都向他說,什麼事都跟他做,那個人就一定得首先佩服姐姐。裘向東也不可能例外!事實上姐姐在99連的時候,不論對裘向東還是那些男知青,都表現得十分驕傲矜持,從來就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那些男知青對姐姐也是既欣賞又佩服,還不能不由衷地讚歎姐姐的美麗。總之,姐姐實在是太聰明太能幹了,她把什麼不可能的事都變得可能了。她的聰明能幹甚至到了令人迷惑不解,令人感到矛盾叢生的地步了。她還要怎麼樣呢?

歐陽曉星捉摸著自己的姐姐,卻對姐姐產生出了逆反心。她覺得自己不能再聽從姐姐的管束和教訓了。姐姐批評她太天真,不切實際,她卻想自己決不能失去生活的目標。哪怕就當一輩子衛生員,或者拖拉機手,也要當得有意義有水平。

唯一讓她感到傷痛,難以釋懷的,還是裘向東。那家夥憑什麼一點不顧及自己的心思,憑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就與姐姐好上了,還什麼事都做過了!他怎麼能跟姐姐做那種事,那種像紅月亮和手錘所做,而讓眾多女知青說起來就覺得髒的事。裘向東怎麼變得那麼髒了!

是真的髒。歐陽曉星在心裏譴責著裘向東。同時又覺得有些奇怪,姐姐與他一起做了同樣的事,自己卻並不覺得姐姐髒。她怎麼也想不到那裏去,反而覺得姐姐做一切事都是理所當然的。姐姐還是那個樣子,優雅美麗,驕傲矜持,教訓起人來照樣嚴厲而自然,絕沒有因為做了髒事而猥瑣怯懦的樣子。也許那就是一個成熟女人的樣子了。也許女人成熟後與男人有關係就應該是那樣子,自然而然還更加自信。難怪肖夢瑤在說起與劉政委的關係時,也會有十分矛盾的描述:一方麵討厭劉政委的放肆和侵犯,一方麵也會從劉政委那裏得到快樂。雖然肖夢瑤說那隻是一種肉體的快樂。但那畢竟也是快樂呀!這怎麼可能發生呢?難道成熟女人的身體會不聽從自己頭腦的指揮?這太不可思議了。

歐陽曉星這樣想著,很快對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了。她發現不知不覺間身體也有些發熱了,身下還有一種很粘膩的感覺,臉也毫無道理地紅起來,像火在燒。她有些狼狽了,抬起頭四下看看,感覺自己就像做了壞事一樣,怕被人看見。好在並沒有人。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下決心不再想姐姐和裘向東的事。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要把衛生員當好。

歐陽曉星決定到九象山和月亮山去采草藥。她聽老戰士安多說過,九象山和月亮山上的很多種植物都是很好的草藥,可以治虐疾,療瘡癤。剛來的時候,連隊很多知青因為被瘧蚊叮咬而得了瘧疾,發冷發熱的樣子十分嚇人。衛生員肖夢瑤那時沒有治瘧疾的經驗,隻好讓連裏派人做擔架往營衛生所送。有時接連兩三個人發病,連隊墾荒植樹期間勞動力都到山上去了,肖夢瑤應付不過來,便急得哭。後來知青們逐漸適應了環境,發病的少了。但瘧疾作為一種熱帶常見病還是時有發生,近來一些老戰士的孩子也常常因瘧疾發燒。

歐陽曉星去衛生所向醫生請教,又從《赤腳醫生手冊》上查看過,知道用奎寧草和厚樸草熬湯飲服,是預防瘧疾的一種有效方法。但歐陽曉星認識的草藥種類很少,她對照著《赤腳醫生手冊》上的圖畫去月亮山上尋找。在原始森林邊緣爬了大半天岩石縫,找回來的草藥卻多數都對不上號,讓老戰士安多扔掉了一大半。安多建議她去找檳榔寨的桑則。

“獵人知道的草藥最多。但現在墾荒連隊的老戰士都不興打獵了。山上哪裏的草藥多,連我也不知道了。”安多為自己不能幫歐陽曉星去山上采藥解釋說,同時有些抱歉地笑笑。歐陽曉星也衝他笑笑,說:“我明天就去檳榔寨找桑則。他還是酋長呢。”

歐陽曉星想起獵人桑則的樣子便高興起來,她相信那個酋長會幫助自己找草藥。

桑則的確沒有讓她失望。他也很高興見到115連這個漂亮的漢族姑娘,放下手裏的活就帶她去了九象山。到傍晚回到寨子時,桑則和歐陽曉星一人都背了一捆草藥。桑則背的那捆比歐陽曉星的大出了許多。歐陽曉星背的草藥捆則收拾得很緊湊,背著很妥帖,方便走路。這讓她感到很適意,也很自豪。走在桑則的寨子裏讓那些穿筒裙的姑娘媳婦看著,一點也沒有外來人的窘迫。

桑則的母親像迎接親人一樣把歐陽曉星迎進竹樓裏,並在樓上客堂正中為她鋪上了涼席,擺上枕頭和棉毯,又拿來毛巾香皂讓她去洗澡。歐陽曉星很吃驚,不解地看著老人,轉而又看看桑則。桑則一直注視著她,這時便衝她一笑,說:“我母親這是歡迎你在我家住下呢。你是我們家最尊貴的客人。”

“不,不,我得趕回連隊去。”歐陽曉星慌忙說。

“現在哪裏還能讓你回連隊?路過的汽車早已沒有了。你要走著回去得走到天亮了,而且那麼多草藥怎麼辦?”桑則問。

“那我去住招待所。”歐陽曉星堅持說。

“寨子裏也沒有招待所。”桑則有些為難了,皺著眉頭說。

看她仍然很驚奇的樣子,桑則解釋說,他家裏就他和母親兩人住,父親已經去世了。按照他們民族的習慣,客人是不興住進臥室的,而住在客堂正中則是對貴客的禮待,不會有人打擾她。

“可你是酋長啊,要在從前就是土司或者國王了,你的王後呢?”歐陽曉星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桑則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說:“哪來的王後呀,我還沒有結婚呢。”

“哦,你也隻當了個幹酋長啊?”歐陽曉星說罷便捂住嘴吃吃地笑起來。她想起裘向東,在99連,他的戰士有時背地裏就笑他隻是當了個幹酋長,沒有王後,更沒有嬪妃。裘向東也自嘲似的說他這個酋長當得劃不來。

歐陽曉星笑過,卻又擔心桑則誤會自己的話,以為在嘲笑他,接著又解釋說:“我可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啊,跟你開玩笑呢。桑則,你是獵人酋長,又長得這麼英俊,以後自然會有人跟你結婚,當王後誰不願意啊。別灰心,啊?”她這樣說,突然覺得自己的語氣也有些像姐姐歐陽晴月了,心裏便感到有些自豪。

抬頭卻見桑則神情專注地看著自己,黑黑的眼眸閃幽閃幽的,仿佛燃著火。歐陽曉星嚇 了一跳,慌忙別過臉去。一會兒平靜下來,便指了竹樓外的走廊對桑則說:“哪裏是浴室,我 渾身都是汗,得趕快洗澡。”

桑則這次卻不答話,自己也拿了毛巾香皂,端了一隻洗衣盆往樓梯口走。一會兒則回過頭來,並不看她,說:“到格拉河邊去,寨子的人都在河裏洗澡。”

歐陽曉星想起在連隊時,也聽老戰士安多說起過這裏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男女老幼都在河裏洗澡,而且不穿內衣。其實連隊的人也習慣在河裏洗澡的,隻不過大家都穿遊泳衣褲,還按男女分了河段。隻是自己原本是打算當天可以回連隊的,所以連換洗衣服都沒有帶,現在還真為了難。她見桑則已經走到樓下院壩裏,默默站著等她,心裏便有些慌亂了。

正在她無法可想的時候,桑則的母親卻已走到身邊,手裏拿了一件色彩鮮豔的麻絲織物來,塞到她懷裏,一臉慈祥地看著她。歐陽曉星接過來,抖開,見是一件嶄新的筒裙,裙邊、袖口和胸前都繡著花和孔雀的圖案。她立即高興起來,把筒裙拿起來在身上左右比試著,又感激地看看老人家,問道:“這是讓我穿的,現在就穿上嗎?”

老人家不說話,卻點點頭,依然一臉慈祥地看著她。

歐陽曉星不再懷疑了,轉過身往客堂深處走幾步,避開竹樓門口,很快換了衣服。再走下竹樓時,看見桑則驚異閃亮的目光,歐陽曉星已經不再有害羞和窘迫,而是大方自然地跟他往寨外河邊走。

走出寨子,卻見西邊天際一片燦爛的紅霞,夕陽透過濃重的雲團灑下萬道金光。寨子裏星散矗立的竹樓竹瓦都像鍍上了一層黃金,竟然光彩奪目。寨門口幾棵筆直高大的檳榔樹也被輝映得金光閃閃。整個寨子仿佛都籠罩在神秘莫測的光環裏,有一種超拔於塵世,近乎仙境的意味。歐陽曉星再次驚奇了,看著那景象,張大了口久久不能回複。

歐陽曉星沒想到的是,在這時候,她自己也成了那奇異景象的一部分。到了格拉河邊,正在戲水玩耍的姑娘媳婦們看見桑則隊長帶了一個漂亮卻又陌生的姑娘走來,一下都很驚奇了,紛紛停止玩水,把身子沒在河水裏,隻露了頭,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一會兒又都伸手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欣羨的笑意。歐陽曉星被她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走。桑則察覺了,回頭看看,向她點點頭,卻也不說什麼,隻管自己繼續往前走去,一會兒便隱沒進了河邊竹林裏。

歐陽曉星明白過來,不再跟著桑則走,而是提了裙擺往河邊走來。她向姑娘媳婦們打了招呼,便走進河裏,把筒裙的裙擺一圈一圈地往上卷,身子也隨著筒裙卷高的進程往河水隱沒下去。直到把筒裙從頭頂完全脫下來,然後站直身奮力扔到河岸岩石上。扔筒裙的時候,她注意到自己半個身子都露在水麵上,豐滿的乳房引得沒在水裏的女人們也盯著她看。她有些不自在,卻也沒有表現出羞怯和忸怩。她知道如果那樣,在這裏的民族村寨是不會受到歡迎的。這裏的人們崇尚自然。

歐陽曉星的這個關於本地民族洗浴習慣的知識,是早先在連隊從安多的妻子那裏得來的。她也是本地民族,隻因長久在墾荒連隊生活,已不習慣再到河裏洗浴,隻是在回到原先的村寨時才偶爾把過去的習慣拾起來重溫一下。但歐陽曉星感覺到,她們在向連隊的女知青說起自己民族的風俗習慣來,卻充滿了自豪。

這樣的自豪,歐陽曉星現在才真正體會到了。她跟村寨的女人們一樣,把筒裙脫下後就完全沒有穿衣服了,而是讓身體毫無牽掛地浸潤在清澈的河水裏,痛快地享受著天然沐浴的樂趣。尤其使她感到自豪的是,她受到了檳榔寨女人們十分自然的歡迎。兩個看上去跟她歲數相仿的年輕姑娘最先遊過來,向她表示了歡迎。她們說,早先已經聽說墾荒連隊的一個女知青來到村寨,跟桑則隊長去了九象山采藥。那時曾猜想,她會是什麼樣,是不是也跟很多城裏姑娘那樣神態冰冷,看人的目光充滿傲慢。現在看她穿著筒裙跟桑則向河邊走來的樣子,才知道她其實跟她們完全一樣,笑起來也很快樂。唯一特別的是,她們看到的這個城裏姑娘更加漂亮,更加光彩照人。

“你這麼漂亮呃,桑則隊長向你求婚了嗎?”她們這樣問歐陽曉星。

“啊,沒有。哪裏啊,桑則怎麼會向我求婚呢?他是你們的酋長啊。”歐陽曉星很意外地說。她沒有想過這樣的事,甚至覺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她同樣意外的是,兩個少數民族姑娘講的漢話十分地道,甚至比連隊多數知青的普通話還說得標準些。兩個姑娘解釋說,她們在縣裏讀過中學。說罷又朝她意味深長地笑,還一左一右把她夾在中間,澆起河水與她開仗。歐陽曉星也向她們澆水還擊。雖然開仗的結果是自己的全敗,但她一點也不氣惱,反而有一種被姐妹們認同且受到尊寵的快樂,她覺得好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