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跟我說那句話。”歐陽曉星誠實地回答。
“那他跟你說什麼?他跟你和晴月就這麼幹坐著,大眼瞪小眼?我們都是木偶人,不能說話不能動?”
“也不是,我姐姐在屋裏看書,我跟裘向東去河邊采野花玩。”
“就這麼玩,那家夥怎麼那麼傻?”李華珍眼裏滿是失望和不解。
歐陽曉星見了,歉意地笑笑,又說:“對了,他說過他覺得我很可愛,還說我如果在他們連隊,大家都會喜歡我,保護我。但他就是不說你說過的那句話,我也沒辦法。”
“傻丫頭,傻丫頭,還要怎麼說,這就是了呀!裘向東喜歡你。他對你姐姐就不會這樣說,他其實有些畏懼歐陽晴月。”
“啊,我不知道。”歐陽曉星臉紅起來,心裏也跟著熱起來。她感覺自己心裏有了一種很熱切的向往,是以前從沒有過的。
她的向往很快就實現了——那天她又來到了99連的河邊。她驚奇地看見河灘上的野花全都盛開了,開得鋪天蓋地,五顏六色。而且花枝很高,花朵也很大,她走進去立即就被花包圍起來。不多久,那些花又繼續長高長大,長得跟月亮山和九象山的森林一樣,她怎麼也找不到出來的路了。正在著急的時候,她聽到了裘向東的呼喚。裘向東撥開高大的花叢向她走來,拉起她的手要領她走出去。她感到裘向東的手掌很寬大,也很有力。她握著他的手,心裏很踏實。但他們走了很久都沒有走出花叢去。花叢間還出現了蛇,有金環蛇,銀環蛇,響尾蛇和青竹飆。她害怕了,把裘向東的手握得更緊,後來又把他的手臂一並拽住,把自己的身體整個藏到他身背後。裘向東回過頭來安慰她,叫她不要害怕。說罷又跺跺腳,命令那些毒蛇都走開。奇怪的是那些蛇聽懂了裘向東的命令,果然都乖乖地溜走了。花叢中沒有了毒蛇,隻有鮮花發出的香味,開頭很清淡,後來就漸漸變得有些濃烈了。她感到了好奇,仔細嗅著辨認,發現那香味其實是裘向東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奇怪的是此時這個男知青的汗味一點也不難聞,而且很香,聞著很親切。她不知是怎麼回事,抬頭看裘向東,卻發現裘向東此時也正看著她,眼睛很明亮,很清澈,還閃著光彩。她被他眼裏的光彩照著,心裏一下湧起更多的向往,就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使勁拉他的手,讓他把頭低下來,眼睛與自己齊平。她看清楚了裘向東的眼睛,不僅明亮,清澈,那光彩也很奇特,簡直像噴火。她立即感覺到了那火焰噴出的熱度,她臉燒得發燙,嗓子很幹燥,張口說話也說不出來。她隻好把頭低下去,以避開裘向東眼裏的熱火。但裘向東叫她不要害怕,不要避開。他伸手捧起了她的臉,把眼裏的熱火變得很親切很溫和很潤澤了,嘴唇也變得很親切很溫和很潤澤了。裘向東把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變得令人向往了,這讓她心裏很感動,也渴望把自己發燙的臉和幹燥的嗓子也變過來。於是她張開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並很快地貼在一起。她的感覺十分美妙,十分滋潤,心裏的向往更加強烈。於是又向他張開了手臂。在裘向東也張開手臂,把她全身擁抱住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被他帶著一下離開了地麵,從那些森林般的花叢中飛升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心裏的感覺更加奇特,開始的時候是癢癢的,麻麻的,接著就像那些花朵一瓣一瓣地往外翻。她立即明白那就叫心花怒放了,真準確,真貼切啊!她想為這個成語歡呼,為自己的感受歡呼,為帶著自己飛升的這個男知青歡呼。
她真的發出了聲音。但卻不是歡呼,而是叫喊,真切而急迫的叫喊。她喊出來的是99連知青送給裘向東的綽號:
酋長!
歐陽曉星驚醒過來,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她為這個夢感到有些窘迫。她發現自己身下變得很濕潤了,把貼身內褲弄得粘乎乎的很難受。她簡單回顧了一下,知道這是她長成少女以來最令自己害羞的夢。那時她僵在床上,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響,心裏設想著怎樣才能把那個夢和那聲叫喊遮掩過去。
歐陽晴月卻沒有讓歐陽曉星把令她害羞的那個夢掩避過去。她對妹妹發熱的心情潑了一瓢涼水,冰涼。
歐陽晴月從99連回來後情緒一直不高,在宿舍裏很少說話,也不像以往那樣什麼事都把妹妹管著了。歐陽曉星對姐姐的變化反而感到了不適應,她幾次主動跟姐姐說話,把《赤腳醫生手冊》上的問題拿去向她請教。歐陽晴月不耐煩地把她轟走,說:“你說那些我也不懂!”歐陽曉星感到很委屈,卻也不好向姐姐發泄,隻好不再說話。兩人相對無言。
就在歐陽曉星做夢喊出“酋長”來的第二天傍晚,歐陽晴月在格拉河邊把妹妹叫住,神情嚴肅地對她說:“曉星,我有話跟你說。我聽到昨晚你說夢話了,你叫了裘向東的綽號,叫得很大聲。你把我吵醒了,也把李華珍吵醒了。我知道,我聽到李華珍在床上翻身就知道她也醒著。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曉星,你對裘向東怎麼啦?”
“沒,沒有,我對裘向東什麼也沒有。姐姐,你別這樣看著我,我隻是做了個夢。”歐陽曉星心存了畏懼,低下頭等著她的教訓。
“那你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夢,引得你還喊了出來,嗯?”歐陽晴月直視著歐陽曉星,不容她回避。歐陽曉星臉紅起來,有些狼狽地說:“我也記不得了,夢裏的事亂七八糟,我怎麼記得住。隻是好像跟裘向東在99連河邊,我們一起看那些花。就是這些。”
“就是這些嗎?你沒有跟我說實話,曉星,你現在很危險。”
“我怎麼啦,有什麼危險啊,姐姐,你別那麼疑神疑鬼的好不好?”歐陽曉星對姐姐的責難有些不滿,低聲抗議。
歐陽晴月卻不退讓,仍然逼視著妹妹,最後直截了當地說:“曉星,你跟我說說裘向東的事,他對你怎麼樣了?啊,你得如實說,不能隱瞞。我是你姐姐,我要對你負責。”
“你說什麼,他沒有對我說什麼呀,怎麼啦?”
“他是不是跟你說過他喜歡你?”
“沒有。他還沒有說過。”
“這就是說你知道他會對你說啦,隻是現在還沒有說?”
“我不知道。”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他?你老實回答,是,或者不是。”
“姐姐,你怎麼問這個問題?姐姐,你覺得我做錯什麼啦?”
“回答我,是不是?”歐陽晴月神情愈加嚴厲起來。
歐陽曉星被姐姐逼視得很狼狽了,滿臉通紅,最後低聲卻堅決地說:“是!”
“所以你才在夢裏喊他的名字,你呀,曉星,你辜負了我!我再問你,你對他說過這話沒有?”
“什麼話?”
“就是你喜歡他的話?”
“沒有。我沒有對他說,但我知道他也喜歡我。”
“那他怎麼說的,啊?”
“他說我很可愛。姐姐,我跟你說實話,我從心裏知道他很喜歡我。華珍姐姐也說裘向東喜歡我。”
“這不關李華珍的事!”歐陽晴月一下打斷歐陽曉星的話,神情更加嚴肅地說:“現在我告訴你,你不能喜歡他,曉星,你必須離他遠點,也不能再去99連。”
“啊,為什麼?”
“你別問為什麼,我是為你好。”
“不,姐姐,我一定要知道為什麼?”
歐陽晴月見妹妹固執起來,無奈地搖搖頭,眼珠轉一轉,斟酌著措詞。最後則咬咬牙,下決心似的說:“還問為什麼,實話告訴你吧,曉星,裘向東愛我,我也愛他。你不能再摻和進來。”
“啊!你說什麼,姐姐?”歐陽曉星被歐陽晴月的話驚得目瞪口呆,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姐姐會說出那樣的話來。她本能地不相信那話。她開始激動起來,對歐陽晴月大聲說:“不對,他愛的是我,你肯定搞錯了,姐姐!裘向東愛的不是你,他愛的是我。如果你覺得裘向東在愛你,那是你的錯,是我們的錯,不是他的錯!”
“不,我沒有錯,曉星!”歐陽晴月也激動起來,也提高了聲調向妹妹強調著:“要說有錯,那就是他的錯。裘向東,他在利用我們,他在報複115連,在向我們進攻。他不能愛你。現在還有你的錯,你也不能愛他。你沒有這個權利說愛他。他更沒有,曉星,曉星,你要知道,他已經要過我了。”
“啊,要過你了,要過是什麼意思?”
“你,你,曉星,你真想氣死我,真的連這也不懂?好,那我告訴你,就是說,我和裘向東已經發生過關係了,我們已經在一起睡過了。這你懂了吧?我和他已經像112連的紅月亮和手錘一樣做過了,像蘇紅和麻主任一樣做過了,像肖夢瑤和劉政委一樣做過了。你不能再喜歡他了!”
“啊,這是真的,姐姐?你們竟敢那樣,裘向東竟敢那樣!啊,不,你在騙我,姐姐。不,歐陽晴月,你撒謊,那根本不可能發生!”歐陽曉星臉色已經變得煞白了,眼睛大大地睜著,放射著驚恐的目光。她的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
歐陽晴月見歐陽曉星因為恐懼而變得很可憐了。她心裏顫抖了一下,升起一絲悲憫。她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最後則咬咬牙,沒有放過妹妹,語氣冷冷地繼續說:“但那是真的,我跟他已經什麼都說過,也什麼都做過了。曉星,這沒有辦法。我也不想傷害你,但我必須跟你說清楚。否則,否則,你以後會恨我一輩子。你如果還是不相信,那我就跟你講講我跟裘向東是怎麼說的,怎麼做的。我單獨去過99連很多次。”
“不!”歐陽曉星極度悲哀地喊出來。接著便轉過身蹲下去,雙手捂臉,眼淚像決堤一樣傾瀉而出。
歐陽晴月見歐陽曉星已經失去意誌了,搖搖頭,也走過去蹲下身,伸手抱住妹妹的肩頭,輕聲安慰她說:“好了,曉星,你別這樣。我不過是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哭什麼?你這樣哭,讓我這個當姐姐的也無地自容了。啊,曉星,你別哭了好不好。裘向東算什麼,你總不可能為了他連我這個姐姐都不要了吧?啊,我是你姐姐呀!”歐陽晴月說著也流下淚來,她拉起歐陽曉星的手為自己擦去眼淚。
歐陽曉星感覺到了,慌忙把手收回來。又抬眼看看歐陽晴月,卻突然轉過身一下撲到姐姐身上。歐陽曉星把歐陽晴月緊緊抱住,雙手卻又捏成拳頭,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背上。一邊則哭著說:“我恨你,姐姐,我恨你!”
歐陽曉星陷入了很深的痛苦之中。她一下失去了燦爛的笑容和歡快的歌聲,走路也失去了蹦蹦跳跳的輕鬆樣子。她甚至不願意長時間與姐姐歐陽晴月和副連長李華珍呆在宿舍裏,更多時候則是在醫務室裏。她已經接替肖夢瑤做了衛生員,去營衛生所培訓回來就開始獨立工作,為連隊的新老戰士拿藥打針包傷口。沒人的時候就看那些教科書。她學得很快,不多久就把《赤腳醫生手冊》上介紹的所有科目常識基本掌握了。除了內科、外科、兒科外,還特別了解了婦產科知識。她想如果連隊再出現蘇紅那樣的事情,自己也可以首先對付,不至 於完全束手無策。
連隊的人仍然很關心她。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時常過問她的工作。男知青羅與衛和徐吾裳也借著拿藥的時機向她表達關切。他們從來就隻習慣看到她樂觀開朗的樣子,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就不快樂了。他們甚至覺得因為歐陽曉星的不快樂,整個連隊的生產勞動和業餘生活也一下變得更加枯燥乏味起來。不過,包括羅與衛和徐吾裳在內,男知青們見歐陽曉星沒興趣回應他們的關切,便也不再多問,都小心地看她做事,同時抓住機會幫她做點搬東西做清潔的事。那時再看到她衝他們笑笑表示感謝,男知青們便也會獲得些許快樂。隻是都發現歐陽曉星這時的笑也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她的笑總是很單純很開朗,現在則多了些禮貌和拘謹。
李華珍對歐陽曉星的變化有些憂慮,幾次找她談心都沒有結果。她覺得歐陽曉星對她也多了禮貌少了親切。她責備歐陽曉星沒有把她當成朋友和大姐姐,問她為什麼把自己心靈的窗戶關閉起來。歐陽曉星說她並沒有關閉什麼,隻是覺得以前自己太幼稚太不懂事了,讓她和姐姐操了太多的心。李華珍又找到歐陽晴月詢問情況,問她們姐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感覺我們的宿舍現在變得很冷了。晴月,你感覺到了嗎,啊?”她這樣問。
歐陽晴月看看李華珍,平靜地回答說:“從前我們是五個人住。蘇紅最先走了,肖夢瑤接著也走了。現在我們隻有三個人,當然沒有從前那麼熱鬧了。”
“不,不對,晴月,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你們變了,變得不像從前那麼開朗坦誠了。你對我有了戒備,曉星也對我戒備起來。連你們姐妹之間相互的話也少了很多,為什麼呀?”李華珍不想輕易放過這話題,眼睛盯著歐陽晴月。
歐陽晴月避過李華珍的盯視,搖搖頭說:“我媽媽最近來了信,她要我們設法離開這裏回城去。她說她正在想辦法辦頂替退休,讓曉星先回去。就跟夏商音一樣。你知道夏商音就是頂替他母親回城的。”李華珍說:“是,我當然知道。他的調離手續還是我和卿華幫他去團裏辦的。”
夏商音的母親這一年多一直為兒子回家的事而努力。她因為年輕時是歌舞團最漂亮的琵琶演奏員,還為中央首長演出過,所以認識很多市級領導。在領導下基層視察的時候,他母親抓住機會訴說自己的苦衷,說著說著就哭起來,終於得到特批提前退休,由市裏出麵向墾區商調兒子頂替回城。
“其實我們大家都呆煩了,我也一點都不想再呆在這裏了。盡管可能性很小,大家也在想辦法回家。不過你放心,華珍,我們不會走蘇紅那樣的路,也不會走肖夢瑤那樣的路。她們太可惜了。”歐陽晴月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