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章·酋長(2 / 3)

肖夢瑤聽歐陽曉星這樣說,也不服氣,抓住她使勁掐一把,說:“我才不幹呢,你也別想當什麼男的,大家都知道你最討男的喜歡,我們就首先把你嫁出去。”

“啊,說我呀,夢瑤,可能是你想嫁人了吧?我們都成全你,哈哈哈哈……”歐陽曉星開心地笑起來。

歐陽晴月和李華珍、肖夢瑤也跟她一起開心地笑。李華珍笑得眼淚也流出來。她很感動,她們的臨時宿舍好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

115連的戰士宿舍在原地重建,全部蓋好後,仍然分了男知青宿舍、女知青宿舍和老戰士宿舍。歐陽姐妹、李華珍和肖夢瑤仍舊住在一個大房間裏。她們很高興。土牆瓦房比起從前的茅草頂竹籬笆房不知好了多少倍。女知青們不再擔心蚊帳和床被漏雨淋濕,也不再擔心竹籬笆透風保不住個人秘密,說話的聲音比從前大了許多。更讓她們高興的是,新宿舍還安上了電燈,晚上屋裏變得很亮堂了。

在此之前,邊境墾區在格拉河上遊建設的水電站剛剛建成,並為各個新建連隊架設了輸電線路。115連的新宿舍建好後正好趕上電站送電,所有的人都感覺仿佛一下子走進了天堂。女知青們甚至覺得應該像過節一樣慶祝一下,比如舉辦一個文藝晚會什麼的。她們讓李華珍去動員夏商音和另幾個會樂器的男知青,一起來搞節目。但男知青們沒有響應。夏商音把小號找出來給李華珍看,說:“已經生鏽了,住了那麼久的橡膠樹林窩棚,就是黃金做的樂器也會生鏽。”其他男知青的二胡、三弦之類情況更糟。李華珍也隻好罷了。

不過,令李華珍和歐陽姐妹欣慰的是,還是有一個人讓她們過上了一個節日。裘向東在那個星期天回到了連隊。

裘向東背著挎包隻身回到連隊拜訪從前的領導和夥伴。他為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送去了茶葉,感謝他們過去對自己的幫助和寬容。並對俞力死後由他帶頭去營部鬧事,給連隊造成的麻煩表示歉意。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仍然很寬容。連長老朱說:“過去的就過去了,現在你既然也當了領導,想必會理解我們當初的苦衷。”指導員老許也說:“那時你和其他知青也受了苦,營部把你們關了很長時間。以後如再遇到這樣的事,一定要按組織程序辦,可不要再逆著來,是不是?”裘向東說:“那當然,我們也會成熟一些了。”

裘向東到男知青宿舍去,拿出從城裏帶回來的兩隻板鴨讓大家一起分享。那時跟他和俞力一起去殺牛的老夥伴隻有夏商音還在。俞力死了,曹文亮去了內地油田。夏商音把羅與衛、徐吾裳和熊建中等人叫過來一起蒸板鴨吃。板鴨蒸熟後,裘向東又讓羅與衛等人帶著,端上板鴨揣起酒瓶去為丁鬆、刁小三、俞力、秦進勇和蘇紅掃墓。

連隊知青的墓在開墾的橡膠林帶邊緣。土堆上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芭茅草。羅與衛拿刀把草砍開,才看到了已經傾倒的墓碑。墓碑原本凹刻的字也填滿了泥土。裘向東用手指把泥土掏淨,眾人才看清了那些字,很簡單,隻是名字和生卒年。幾個人在墓前低頭站了好一陣,都感歎不已。

裘向東到李華珍她們的女知青宿舍串門的時候,帶去了一包水果糖,也是城裏家鄉的產品。羅與衛等人在翻他的挎包時,幾個人都搶著要把糖果一並吃掉。裘向東臉上立即有了難堪的神色。徐吾裳把羅與衛攔住,說:“這些糖果不能再吃了,要不他哪裏還有借口去見李華珍和歐陽姐妹?”

“哦,原來是這樣,你回連隊是想打哪個女知青的主意啊?”羅與衛臉上有一種恍然醒悟的神情。接著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裘向東,你好好當你的99連連長,何必再惦記著115連的女知青。你也不是不知道,各個連隊都是男的多女的少。我們連除了李華珍她們宿舍的四個人,其他女的早就被人搶光了。男知青還剩一大堆不知該怎麼辦,你還湊什麼熱鬧?你也不要怪兄弟們小氣。”

徐吾裳則不說話,冷冷地看著裘向東,眼睛裏還有幾分嘲諷。裘向東更加尷尬,申辯說:“我哪裏打什麼主意了,不過是去走一走,跟老同學打下招呼。何況我就是要打主意,別人心裏是怎麼想的,也由不得我。夏商音,你跟我一起去。”夏商音看看羅與衛和徐吾裳,知道他們心裏不高興,便搖搖頭。裘向東找不到同盟者,對夏商音失望地搖搖頭,自己一個人去女知青宿舍。

裘向東一邊把糖果向李華珍她們攤出來,一邊把徐吾裳的玩笑話如實複述一遍。歐陽晴月立即嘲諷地說:“咦,徐吾裳他們也懂事了,會省一口給我們。隻是,來就來吧,怎麼還要找借口?那時你欺負蘇紅,要她幫你洗衣服,又跟華珍比拳腳,把人家的洗衣盆踢到河裏去,還差點打起架來,要了什麼借口啊?”

裘向東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歐陽曉星和肖夢瑤便捂了嘴吃吃地笑。李華珍見狀,瞪一眼歐陽晴月,說:“好了,晴月,裘向東幾年才回一次連隊,你還找人家算老賬啊?”又轉向裘向東問道:“呃,倒是應該說說,這些年你都到哪裏去了,一直也不給我們一個消息。那時在團裏,隻知道你當了連長。”

“對呀,你本來是115連的壞孩子,突然就變好了。究竟是怎麼混上去的,也應該讓我們見識見識。”歐陽晴月仍然嘴不饒人。

裘向東唉地歎一聲,說:“一言難盡。”

那一次裘向東因領頭到營部,為俞力的葬禮和連隊沒能吃到牛肉討說法,造成營部秩序緊張,被保衛幹事老柴和執勤排的人抓起來關到衛生所的地下室。之後他與曹文亮、夏商音翻出地下室逃跑。那兩個僥幸跑掉,而裘向東又被抓住。營裏對他加重了處分,送到團部接受教育。團保衛處把各個基層連隊知青中調皮搗蛋的典型編成兩個班,一邊學習一邊勞動,星期天則用卡車裝上去各個營進行教育。教育有兩層含義。一方麵是教育這些典型,讓他們從別人鄙視的眼光中得到警示並幡然悔醒。另一方麵也可以讓其他人接受教育,避免犯與這些典型人物相同的錯誤。保衛處長說,這樣的教育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讓基層連隊從此更幹淨一些,更革命化一些。

教育時每個典型胸前都掛一塊木牌,寫上姓名和所以成為典型的名稱,如“打架頭”、“偷雞賊”、“大懶蟲”、“逃兵”之類。裘向東的牌子上則是寫的“搗亂分子”。教育時所乘的是敞篷卡車。車廂外接出一條巴掌寬的木板,裘向東等人腳站在木板上,上身和雙手則用繩索捆係在車廂板上。這樣可以讓他們亮出全身,連腳也不能隱藏,從而方便群眾觀看並記住他們的樣子,以幫助他們以後不再做壞事。車廂裏站著的警通連戰士則更多些,兩個戰士負責照顧一個典型。

警通連是警衛通信連的簡稱,也是準武裝組織,直接由團首長和保衛處領導,有很大權力。警通連戰士多數也是知青,有的過去還是那些搗蛋典型的同學。不過他們表現積極,敢於鬥爭,所以受到領導信任。比如現在,警通連戰士對於裘向東等人的鬥爭也毫不手軟。他們站在車廂裏,牢牢抓住典型們的肩膀或手臂,還不時把他們的頭往下按。裘向東頭被按得很狼狽了,奮力把頭扭回來看一眼照顧自己的警通連戰士,眼神裏有哀求也有惱怒。警通連戰士看不懂哀求,但看懂了惱怒,便揮起拳頭照他額頭上打去,又把他的頭使勁按下,意思是他沒有資格惱怒。裘向東懂了那意思,便不再回頭看了,隻是哀而不求,惱而不怒。

那天去基層完成了教育任務後,往回趕時公路上沒有其他車輛。卡車於是加快了速度,飛一樣地跑起來。典型們那時仍然捆係在車廂外,裘向東等人於是都與卡車一起嚐試了飛一樣的感覺。兩隻腳被風吹得離開了踏板,整個身子也被風吹得飛了起來,又在車廂板上左右碰撞。這樣的教育自然很深刻,裘向東說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令裘向東後來感到意外的是,這個情景還有人幫他記了下來。是外國人。卡車回團部的公路靠著界河。河對麵就是外國的土地了。外國軍人在那一段設有觀察瞭望哨。那一天恰好有外國的記者到他們自己的邊境采訪,在觀察哨裏用望遠鏡看見裘向東等人在卡車上飛起來的樣子。都很驚奇,當成他們眼中的異國風情廣播出來,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很不友好的語言。國家有關方麵從境外廣播中發現了問題,層層追查下來並責令整改。

團裏擔心就這樣把這些搗蛋典型放了,會影響基層的管理秩序,於是把他們集中送到師裏一個水利工地繼續教育。水利工地生活條件比邊境連隊好了許多,隔三岔五地吃一次肉,還能看電影。裘向東等人因禍得福,不想再回過去的連隊,勞動起來便很賣力。工地也因勢利導,讓他們成立青年突擊隊,遇有爆破、排險、搶工期趕任務之類艱難險阻的活兒,就由青年突擊隊擔當。還任命裘向東當了隊長,因為他個頭高大,勞動能帶頭吃苦。他手下的隊員,也就是過去的搗蛋典型們改口叫他裘隊長。叫了幾天,裘向東聽著卻不習慣,一再糾正說不要叫隊長,隻叫名字。便有人開玩笑說:“裘隊長這名字聽起來是太別扭,怎麼都像罵怪話,男人家私刻公章——球戳戳的。我們給你改個名字吧?”於是都不叫他隊長,隻叫他酋長。裘向東跟他們玩笑慣了的,任他們那樣叫,心裏也覺得比叫裘隊長好聽些。

水利工地的主要工程是在一條河的峽穀處建一座攔河大壩,一來用於農田灌溉,二來用於發電。這樣的活幹起來有意義,也具有挑戰性。裘向東帶著隊員用鐵錘鋼釺打岩石,用雷管炸藥掀山頭,用手推車和肩頭搬水泥。幹活時便忘記了自己被捆綁著受教育,在卡車上被風吹得飛起來的屈辱。指揮部也多次表揚他和他的突擊隊。裘向東就是在那時把皮膚曬得跟老戰士一樣黑的,身體也鍛煉得比老戰士更粗壯。

裘向東在水利工地當了一年多青年突擊隊長後,遭遇了一次危險。而這次遇險再次令他感到了意外,並開始感歎自己的命運。

一天臨近中午時候,裘向東帶著他的突擊隊員搞爆破。他們在一片峭岩上裝填好炸藥雷管,點燃引信後便撤離下山。走到河邊公路上,卻見一輛吉普車飛快地迎麵開過來。裘向東和隊員們都很驚奇,這段公路恰好在爆破覆蓋區域內,這輛吉普車竟然敢冒死衝鋒。後來知道,負責公路外邊安全堵口的隊員因見無人過路,一時大意離崗,回工棚拿飯盒準備吃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時還會有車輛路過。當他聽見汽車聲響慌忙趕來時,吉普車已經向爆破點駛過去了。

裘向東眼見吉普車駛過來,慌忙張開手臂迎上前去阻攔。吉普車司機見他並沒有拿著紅色指揮旗,不知道已經遇上危險,隻當他是蹭油搭車的,毫不理會地繼續行駛,直到險些與他撞上才猛地停下。司機把頭探出車窗衝他大聲喊叫:“你們幹什麼?快讓開,這是首長坐的車!”

“什麼首長不首長的,這裏我說了算!趕快退回去,這裏在搞爆破,山上的岩石馬上要飛下來!”

聽到裘向東這話,吉普車司機這才慌了,回頭向後座上的人問:“怎麼辦,是退回去還是衝過去?”

裘向東也急了,衝著司機大聲吼道:“前邊一路上都是排炮,你怎麼衝得過去?還不快調頭,馬上就要炸開了!”

司機不再猶豫,急忙倒車要往回走。卻又忙中出錯,把兩隻車輪開進了路邊水溝裏,怎麼也出不來。裘向東急中生智,一手將吉普車的門拉開,一手便抓了司機往下掀。接著又把後座上的人往外拽。後座上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裘向東也不管他們是什麼身份,指了自己的隊員大聲喊:“趕快領這些家夥往外跑!”又不容分說地拽著老者手臂拖了他跑。

老者有些不服,使勁掙脫裘向東的手,抬頭往四周看看,神態竟然威嚴,最後看到裘向東一臉怒火,不依不饒,才順從下來,跟了他往外跑。卻又跑不快。裘向東幹脆拽了他離開公路,往一麵坡上爬去。坡上有一塊很大的岩石,岩石縫勉強可以藏下兩個人。

排炮恰在這時開始炸響。硝煙裹挾著石頭和泥土鋪天蓋地而來。整個峽穀也被遮蔽住,天空頓時一片黑暗。接著便響起狂風暴雨般的聲音,石頭和泥土一陣亂砸,河水也讓石頭砸得濺起幾丈高的水柱。

說時遲那時快,裘向東一把將老者推倒在地,同時飛身撲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將他覆蓋住。接著又抱著他一陣翻滾,往那塊岩石下躲藏。岩石頂上和四周立即有飛砂走石襲來。

待爆破聲停息,裘向東和老者驚魂稍定,都從岩石後麵探出頭去,卻見路邊的吉普車已被幾塊大石頭砸得短去了一大截,正一點點往河水裏陷進去。老者“唉”地歎一聲,轉而攥住裘向東的手,說:“多虧了你,小夥子!”

裘向東拉住老者站起身來走上公路,才見自己的隊員和吉普車上的兩個人慌忙跑過來。眼鏡一臉驚恐地喊著:“首長,首長,你沒事吧?都是我們的錯,沒保護好你。”老者把臉沉下,應答道:“我要等你們保護,怕已經把老命搭上去好幾條了,還不快過來謝謝這個小夥子!”

裘向東這才回過神來,衝著那眼鏡問:“他是哪位首長,今天在我們這裏遇到了危險?”眼鏡麵帶尷尬地說:“他就是師長,今天是來視察水利工地的。”

裘向東受到了水利工程指揮部的通令嘉獎,不久又抽到師教導隊參加培訓,結束後在師部警衛連當了戰士。接著又提幹當了排長。警衛連和師部機關在討論他的提幹問題時出現了爭議。有人說裘向東原本是個調皮搗蛋的知青,有逆亂的前科,還被基層團營教育處理過,不能提幹。這話傳到師長那裏,師長便生了氣,說:“不錯,裘向東過去是個搗蛋知青,但他現在是個戰士,而且在危急關頭能夠挺身而出,逆著危險保護別人。一個戰士就要有敢逆的精神。這樣的戰士不能提幹,誰還能提幹?”機關和警衛連才不再爭議了。

後來師部改製成為地方管理機關,警衛連撤消,師長要裘向東選擇是留在機關還是去基層。裘向東說願意回基層連隊。師長便安排他去了基層,卻沒讓他回到過去的連隊。師長擔心他因為有前科,回原先的營連工作不方便,直接任命他當了99連連長。

99連也是新建連隊,戰士以城市知青為主,過去一直是個打群架的窩,在團裏聲名狼藉。知青們見裘向東個頭高大,一身蠻勁,料想若要跟他打架,幾個人也不一定贏得了他。又見他身為連長卻沒有架子,上山勞動也一樣帶頭吃苦,便很服氣,讓他把一個連隊管理得井井有條。

隻是在知青們叫他“裘連長”的時候,裘向東還是感到了不習慣,要他們不以職務稱呼他,隻叫名字。有過去跟他一起在突擊隊幹過的,仍舊叫他酋長。便叫出了名,後來團裏幹部也叫他酋長,隻當是個綽號。

裘向東講完自己的經曆,歎一口氣,說:“好了,就是這樣。你們看,我這是不是很有戲劇性?我先是當逃兵和搗蛋典型,然後當青年突擊隊長和警衛排長,現在又回到基層當連長。所有的事情都像有人在跟我開玩笑,一點都由不得自己。”

歐陽晴月卻為他惋惜,說:“其實你本來可以不回基層的,留在師部機關多好。”李華珍也說連隊工作很辛苦很累。

裘向東卻搖著頭說:“我不習慣在那些地方,機關裏都是些很嚴肅的人,就我一個知青。還是在連隊自在些,大家都一樣,說話做事都很隨便。要依我的選擇,我情願回到115連,都是過去的老同學老朋友。隻是師長那老頭子不讓我回來。當然他也是為我著想,老頭子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