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章·墜落(3 / 3)

歐陽曉星將信將疑地走出營長老謝的辦公室,又去衛生所看望蘇紅。這次卻沒有見到她。衛生所的值班醫生告訴她,蘇紅兩天前已經出院了,是保衛幹事老柴和執勤排戰士把她接走的。

“啊,她怎麼沒有回連隊?”歐陽曉星很驚詫。她看著蘇紅曾經躺過,現在則空空如也的病床,一時感到很失望,怏怏不樂地往回走。

歐陽曉星快要走到連隊時,天上刮起了大風。中國西南高原南部邊緣地處與印度支那板塊的結合部,地勢較低,受南海和東南亞熱帶季風影響,雨季時節常有颶風侵襲。風暴順格拉河穀逆流而上,來去迅猛,力量強大,有時還會把獨立的大樹連根拔起,造成很大的破壞。歐陽曉星看見天上的烏雲翻卷著跟在身後,仿佛一群烏鴉飛快地追著自己。路邊的橡膠樹林也發出嗚嗚的吼叫聲,不時有粗大的樹枝被折斷,突然倒向路中間,就像猛地裏跳出來剪 徑的強盜,路上也沒處可躲。歐陽曉星頓時害怕起來,小心地跳過那些樹枝和翻滾的石子, 加快速度往連隊趕。

跑過吊橋,卻見歐陽晴月從菜地養豬欄走出來。歐陽曉星正驚奇著要招呼姐姐,一個炸雷在頭上響起,把兩姐妹都震得渾身一顫。歐陽晴月一把拉起妹妹就往養豬欄裏鑽。養豬欄是用石頭砌築的,頂上蓋了瓦,很牢固。兩姐妹剛躲進養豬欄,狂風便裹著暴雨向大地傾瀉下來。

歐陽晴月是在暴風雨將要襲來時,到河邊來尋找歐陽曉星的。歐陽晴月的工作與蘇紅類似,工位都在橡膠樹林裏,負責管理林帶。而歐陽曉星的工位在苗圃地,負責管理幼苗。兩姐妹平時工作並不在一起。大風初起時,歐陽晴月從橡膠林緊急收工,回到宿舍卻久久不見妹妹回來。狂風大作時,她心裏更加擔心,跑出宿舍四處尋找,最後找到河邊。這時見歐陽曉星從吊橋上匆匆走來,便很詫異,問:“曉星,你到哪裏去了,一直沒有看見你?”

歐陽曉星如實回答說去了營部。“我向謝營長提了意見,他們不應該撤華珍姐姐的職,她當副連長最合適。”

“啊,你去說了什麼?”歐陽晴月對妹妹十分惱火,語氣嚴厲地說:“曉星,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該管不該管的事你都去管?什麼她最合適?你一定還說了我的壞話!”

歐陽曉星爭辯道:“我哪裏說你什麼壞話啦?姐姐,我是為華珍姐姐抱不平,他們不應該撤她的職。我就說華珍姐姐的威信比你高。”

“誰讓你去說這些,啊?究竟是李華珍對你好,還是我對你好?我是你的姐姐呀,你怎麼要去幫別人說話。她拿什麼收買了你,啊?”

“你怎麼這樣說,姐姐?你怎麼想得出華珍姐姐會收買我,她是那種人嗎?你這也是對我的侮辱,姐姐!”歐陽曉星很委屈了,整個臉憋得通紅。

“你住口,曉星,不準叫我姐姐。你那麼偏向李華珍,幹脆就認她是姐姐好了。曉星,你真是太過分了,你讓我失望!”

“不叫就不叫,姐姐,不,我不叫你姐姐!你這是嫉妒,你太小心眼了,太想當官了,所以你嫉妒華珍姐姐。就這一點,華珍姐姐就比你強!”

“歐陽曉星,你!”歐陽晴月很氣惱了,她無法再說什麼話,舉起手來,以手代口,啪地一下打過去。歐陽曉星臉上立即起了幾個紅指印。她捂住臉,驚愕萬分地看著歐陽晴月,眼睛也急速地轉動著,仿佛麵對的並不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姐,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欺負人的歹徒。這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哭訴和喊叫,隻是讓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歐陽晴月沒有聽到妹妹以哭喊表達委屈,反倒不安起來。她伸出手想安撫妹妹,卻見歐陽曉星倔強地扭過身去,她隻得把手縮了回來。歐陽晴月也對妹妹感到了陌生。

又一陣狂風刮過。歐陽晴月突然驚叫出聲,同時一把抱住歐陽曉星的肩頭,把她的身體扭過來,往連隊房屋方向看。歐陽曉星本能地要掙脫姐姐的摟抱,卻沒有成功,之後便沒有再掙紮。她與姐姐一起,都看到了自己所住房屋的最後命運。

“啊!”歐陽曉星禁不住叫出聲來。

作為連隊女知青宿舍的那排房屋被暴風雨摧殘著。先是蓋頂的茅草被成綹成綹地吹掉,在天空中飛舞。接著有竹籬笆牆被一堵堵掀翻,歪七倒八地鋪下地。再接著又聽見那些已被白螞蟻蛀空的木柱軋軋作響。最後則是整排房屋在風雨中顫抖著傾斜下去,再傾斜下去,終於像小孩子玩的積木一樣完全頹敗下去,伏在高低錯落的土坎上。接著女知青宿舍遭到厄運的,是上方的男知青宿舍和再上方的老戰士宿舍。三幢房屋從低到高依次倒塌,整個連隊頓時消失不見。

當風雨聲稍減,驚恐喧鬧的人聲終於響起,一陣接一陣地傳過來後,歐陽姐妹才恍然清醒,手拉著手跑向自己的宿舍。而此時連隊的一切都已麵目全非。所有的女知青都呆呆地站立著,驚恐地望著傾塌的茅屋,有的還尖聲哭叫著。兩姐妹便互相擁抱著流下淚來。

正在與連長老朱和羅與衛、徐吾裳等男知青掀開竹籬笆找人的李華珍,這時看見歐陽姐妹,臉上便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走過來拉起歐陽曉星的手說:“起先沒看見你們兩個,朱連長正著急呢,現在放心了。連隊本來就打算重新蓋房子,茅草房倒了,我們蓋瓦房。”

歐陽曉星感激地看一眼李華珍,又轉臉看看姐姐。歐陽晴月把臉側過去,抬手把眼淚擦掉,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後,才轉過身來,說:“好,曉星,我們一起幫著清理籬笆。”

還有一個人完完整整地看到了115連房屋倒塌的驚人一幕。她是蘇紅。

蘇紅在營部結束了調查往連隊走的途中沒有趕上歐陽曉星。她在走出執勤排住地時聽人說起歐陽曉星剛走,便匆匆往連隊趕。她想跟上歐陽曉星一起走。她有很多話要問她。

在此之前,保衛幹事老柴把她從衛生所的病房接出來,安排到由執勤排的女知青宿舍臨時充當的隔離調查室住下,讓她協助營裏調查。保衛幹事老柴一開始很有耐心地啟發她,循循善誘地為她講道理,要她說出那個讓她懷孕的人的名字,並揭露對她進行迫害的罪行。保衛幹事老柴還發誓一定要幫她討回公道。“他應該為你負全部責任,你是受害者,你懂嗎?”保衛幹事老柴說。

但蘇紅隻是流淚,卻咬著牙一直不說話。保衛幹事老柴很生氣,對執勤排下令不準她回連隊,也不讓她離開隔離調查室,上廁所也叫一個女戰士跟著。一連兩天下來,蘇紅仍然不說。保衛幹事老柴終於失去了耐心,對她吼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麼頑固!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個人是城裏的幹部。他利用職權,借為你調動工作的名義奸汙迫害墾荒女知青,這是非常嚴重的罪行,你怎麼還為他隱瞞,啊?有人說是你主動勾引人家,拉他下水,就想讓那個什麼麻主任把你調回城。你把自己當成了東西拿去出賣,看來責任果真在你身上了。你再不說我們就處分你!”

“啊,你們都知道了?”蘇紅十分驚訝,看著保衛幹事老柴的眼睛久久沒有轉動。好久,才回過神來,自言自語似的說:“不,肖夢瑤向我保證過,她不會向別人說呀!”

保衛幹事老柴鬆了一口氣,對她笑笑,說:“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紙也包不住火。你和城裏那個麻主任的事,不僅你們連隊的女知青知道,而且全營都知道了。甚至團裏也知道了。團調查組的梅組長親自去過你們連隊,她把什麼情況都了解清楚了。現在你想隱瞞也沒有用,你必須把那個麻主任對你進行奸汙迫害的全部情況講出來。他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怎麼引誘你的,過程怎樣?都說出來,連細節也不能漏掉,不能含糊。我還可以告訴你,因為城裏那個麻主任是非法利誘奸汙我們的女知青,所以,即使他為你辦成了調動手續,我們也有權不放你回城。任何非法買賣都是無效的。你明白嗎?”

“啊,你說什麼?”蘇紅抬起頭來看著保衛幹事老柴,眼裏卻是一派茫然。她並沒有注意聽他說的那些話,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維裏。“肖夢瑤是怎麼說的,她出賣了我!”

“哦?”保衛幹事老柴失望地歎一聲,有些惱怒地說:“你這姑娘怎麼沒聽我的,還記著肖夢瑤?好了,你得清楚自己的責任。你也別怪衛生員肖夢瑤,跟你同宿舍的副連長李華珍和歐陽兩姐妹也在幫我們查找那個麻主任。他必須為迫害你負責!”

“啊,她們也知道了?”蘇紅更加驚訝,看著保衛幹事老柴的臉,問道:“是誰向你說的,是李華珍還是歐陽曉星?”

保衛幹事老柴不置可否地看著她,說:“是誰說的不重要。她們也是為你好。”

“不,歐陽曉星,華珍姐姐,你們說過要保護我,你們怎麼也說話不算數呢。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蘇紅最後哭起來,眼淚像關不住的水流直往外噴湧。

蘇紅終於屈服下來,把麻主任的名字、任職單位和誘奸她的所有細節都說了。後來保衛幹事老柴讓她在調查筆錄上按手印。蘇紅按罷手印,久久地看著指頭上鮮紅的印泥,突然覺得這印泥的顏色跟自己跳舞時掉下來的胎兒身上的血跡沒有兩樣,也是暗紅色的。胎兒掉下來就已死去了,那時她想看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究竟是什麼樣。歐陽晴月和連長的愛人不讓她看,還是歐陽曉星抱起來給自己看的。她一直十分信任歐陽曉星。但現在呢……蘇紅沒有再往下想,眼淚又無聲地流下來,本來好看的臉上全是悲傷和絕望。

蘇紅最終還是沒有趕上歐陽曉星,卻比歐陽曉星更早地被狂風暴雨追趕上。她想找地方躲避一下,但沒有找到。路上除了橡膠樹林,沒有能遮住天空的地方。而此時的樹林也很瘋狂,與暴風雨一起搖曳呐喊,不接受任何生命躲藏。她隻得繼續往連隊趕。

她想加快腳步,但卻力不從心,已經無法走快了。流產、住院和調查消耗掉了她太多體力。她在路上還摔倒了幾次,都是在驚雷炸響時摔倒的。她自己也覺得很可笑,責怪自己太膽小了,每次摔倒其實都是被嚇著的。不過也不盡然,她後來發現自己摔倒在地再爬起來時,身上的衣服褲子除了裹著雨水和泥漿外,也有血跡。她知道那肯定就是下體流出來的血,胎兒掉下後她的身體並沒有完全恢複。

當蘇紅拖著虛弱的身體終於走上格拉河上的吊橋,看得到連隊的時候,她感到自己再也走不動,從身體到心勁都沒法走回連隊了,便倚著吊橋上作護欄的粗粗的竹纜休息。這時恰好看見那三排茅草屋晃晃悠悠地搖動著,最後完全倒塌下來。“完了!”她絕望地叫出聲來,同時想起在城裏被麻主任進攻到最後關頭時,自己想到的就是這兩個字:完了。

這時,她所站立的吊橋也在風雨中劇烈搖動起來。蘇紅感到有些奇怪,橋的搖動比平時很多人走過,男知青故意搗亂的搖晃還要厲害。而現在並沒有人故意搖晃,隻是風吹而已。她不明白風為什麼比那些男知青故意搗亂還要厲害。她平時就害怕男知青搗亂的搖晃,這時更加害怕,便死死地抓住吊橋邊的竹纜。令她更感到奇怪的是,竹纜和吊橋似乎也故意與她作起對來。竹纜變得很紮手,她抓起來很費力,而橋也晃得更厲害,她腳也站不穩了。

還有更加不可思議的。橋下的格拉河此時竟也變得不講道理起來,仿佛伸出無數隻手來拽她的腳,使她根本無法再站立住,然後整個身子就飄了起來。蘇紅最後的感覺是自己就像一隻風箏,輕悠悠地飄離了橋麵,飄到天上去了。

她在天空中看見了格拉河。令她感到欣慰的是,此時的格拉河還沒有被暴風雨裹起的泥沙汙染。河水整體上還是清澈的,呈翠綠色,跟她和歐陽曉星、李華珍她們一起遊泳玩耍時沒有兩樣,仍然很可愛。那時她和她們在一起十分快樂。她於是不再害怕,張開手臂盡可能地往空中飛升。她想起了前些時候練習的那個少數民族舞蹈,她在其中擔任領舞。藝術指導歐陽晴月要求她比所有的人都跳得更高,但那時她懷著孩子,跳起來很困難。歐陽晴月責備起來很嚴厲,她也對自己很不滿。現在好了,她已經跳了起來,而且在天空中飛得很高了,最後則逆著河麵紮下去。投進河裏之前,她臉上有了輕輕的笑意。她對自己終於有些滿意了,她把那個曾經流產的舞蹈表現得十分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