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歐陽曉星覺得秦進勇的擁抱與姐姐歐陽晴月的擁抱很不相同。姐姐的擁抱有時候讓她感到親切,有時候卻讓她感到壓迫和委屈。因此她常常會感覺矛盾,時而渴望姐姐的擁抱,時而又做出厭煩和拒絕的舉動,讓歐陽晴月責怪她神經兮兮的。而秦進勇的擁抱給她的則隻有一種感受,就是強大和安全。那時她感到自己就像一隻躲在大樹後麵的小兔子,暫時沒有什麼風雨之憂了。至於那棵帶給她強大和安全感受的大樹是什麼樣,與自己在性別上的差異將會意味著什麼,則完全沒有想過。
秦進勇第一次這麼親近地擁抱一個女性,感覺便非常新奇。他本來一直覺得歐陽曉星隻是個小姑娘,很弱小,有時還有些可憐。現在擁抱住她,才知道她身體已很豐滿。還感覺到了她的乳房,很柔軟,貼在自己胸膛上沒有一點縫隙。那時秦進勇便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膨脹起來,渾身燥熱難耐。一種野性的欲望使他感到有些難堪。他意識到那就是歐陽曉星所說的壞。他想使自己平靜一些,於是便鬆開了擁抱。卻又怕失去什麼似的,緊跟著又用雙手捧住歐陽曉星的臉,低下頭輕輕吮吸她的眼淚。接著再低下去一些,用自己的嘴去吻她的唇。
“啊,不!”歐陽曉星仿佛突然清醒過來,肩頭也劇烈地顫抖不止。她想起歐陽晴月曾經說過的話,如果這次讓他摸了手,下次他就會摸你的臉,再下次,再再下次呢。現在正是這樣,秦進勇不僅摸了她的手,也摸了她的臉,還要吻她的嘴唇。那以後還有什麼?雖然對於這樣的撫摸,歐陽曉星也並沒有生出反感,心裏甚至還有一種感動和向往。但她還是害怕了,不敢再往下想。她用力掙開秦進勇的懷抱,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說:“不,秦進勇,我害怕。我怕你會變壞,怕你真的變成一條竹蟲。不,不,其實是我很壞。我姐姐說對了,所以她不能相信我。”
“為什麼?”秦進勇很驚奇。但很快又低下頭去,麵帶羞愧地說:“對不起,歐陽曉星,剛才你一定看見我了。我光著身子。我一定很醜,很壞。但是,對不起,歐陽曉星,我不是故意那樣的。我不知道你藏在那棵樹後麵。”
秦進勇的道歉讓她心裏輕輕顫動了一下。歐陽曉星不再害怕,而是有些惶然地看著他,又咬咬牙,說:“我們怎麼辦呢,秦進勇?”
“什麼怎麼辦,我這次真的沒有胡思亂想啊!我,我不該那樣。”秦進勇有些不知所措,一時便尷尬地搓著手。他以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又冒犯了她,於是不再說什麼,等著她的批評和裁判。
歐陽曉星並沒有批評他。她仍然想著姐姐歐陽晴月對她說的話,並且對自己讓秦進勇擁抱已經有了罪惡感,說話時便有些顫抖:“我是說,我是說,我們怎麼回去呢,秦進勇?我姐姐一定會問我怎麼會和你一起跑到月亮山來了,還會問我們做了什麼?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她相信。我到月亮山來,是因為我喜歡這裏,喜歡這片林子和窩棚的火塘,還有山上的動物。你呢,秦進勇,你怎麼也到山上來了?是許指導員和朱連長叫你來的嗎,或者是我姐姐要你來找我的,啊?”
“都不是,是我自己要來的,我猜到你可能會來這裏。”秦進勇說,“你姐姐找不著你很著急。所以我就來找你了。我是擅自跑出來的。我本來在關禁閉。”
“啊,你是自己跑出來的,你又違反紀律了?那怎麼辦,許指導員他們會把你抓回去,那怎麼辦呢,秦進勇?”歐陽曉星很驚訝了,不停地問,又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
秦進勇被她叫得很感動了,心裏便升起一股豪氣,突然拉住歐陽曉星的手,急切地說:“我們一齊跑吧,我們不讓他們找到。”
“跑?我們一齊跑,到哪裏去呢?”歐陽曉星更加驚訝,眼睛睜得很圓。
“我們離開連隊,回城去。”秦進勇很堅決地說。
“不,我們怎麼能離開連隊?不,我回城去,我姐姐怎麼辦呢?歐陽晴月會說我是個逃兵。”歐陽曉星也很堅決。
“回城後再跟你姐姐寫封信說清楚。她不會怪你。她其實也很關心你。今天一早你不見了,最著急的就是歐陽晴月。真的,不然的話我們就隻有回連隊了。現在就回去。不管別人說什麼,也不管許指導員和朱連長會怎麼處罰。他們也許會把我送到營部去,與裘向東他們一樣,讓執勤排拿槍押著勞動。”秦進勇說到這裏,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卻打動了歐陽曉星。她開始動搖了,說:“啊,是那樣啊?執勤排還會打你嗎?我聽說凡是送到營部的知青都會被執勤排的人打,是真的嗎,秦進勇?”秦進勇點點頭。
歐陽曉星卻搖搖頭,下決心似的說:“那我們就逃跑吧。往哪條路跑呢,除了回連隊的路,還有沒有別的路,秦進勇?”
“有,我們朝山背後走。安多說他和打獵的人都走過。我想我們也可以走。我知道隻要翻過這座山,再過了格拉河就是縣城了。隻是,你的腳有傷啊,還能堅持下來嗎?”
“能,我堅持得下來。”
“那就好。你實在堅持不了就跟我說,我把你背出去。啊,你不要擔心。也不要著急,我們還可以在山裏找點吃的。”秦進勇神情開朗起來,語氣很樂觀。他開始從容地設想自己的逃跑計劃。
秦進勇和歐陽曉星的逃跑計劃並沒有來得及從容地實施。恰在這時,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帶著人走近了伐木場。歐陽晴月也在其中,歐陽曉星聽到了姐姐的呼喚。
秦進勇和歐陽曉星在那一刻同時都變了臉色。秦進勇“哎”地歎出一口氣來,同時還搖了搖頭,眼裏神情有些無奈,也有些遺憾。歐陽曉星的神情則很複雜,既有驚恐,也有欣喜。她凝神辨別著林子裏的聲音。最後確認那就是歐陽晴月,她在呼喚著自己的名字,而且聲音 裏有一種期盼和焦急的情緒。歐陽曉星情不自禁地挪開步,同時張開口。但她沒有喊出聲來,她在側過身時看了一眼秦進勇。秦進勇眼裏有一種失望的神情。她停住腳步,有些愧疚地看著他,同時向他伸出一隻手。
秦進勇這次沒有拉她的手,而是向後退了一步,看定她說:“算了,歐陽曉星,你姐姐來找你了,你跟他們回去。我一個人跑就行了。我不想跟許指導員他們回去。”說罷便轉過身去拔腿要跑。
卻被歐陽曉星一把拉住。歐陽曉星說:“不,還是我們一齊跑。我也不跟他們回去了。秦進勇,你不要看不起人。”歐陽曉星眼裏有一種很堅定的神情。秦進勇便不再說什麼,拉起她的手往伐木場邊的森林跑。歐陽曉星開始仍感到腳有些痛,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後來索性大步跑起來,把疼痛也忘了。
“秦進勇,你站住!”是指導員老許的聲音。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已經走進了伐木場,遠遠地向秦進勇發出命令。跟著他們的還有老戰士安多。安多帶了一支槍。是一支樣式很古老的單筒獵槍,槍管很長。
歐陽晴月也看見了妹妹的身影,大聲喊出來:“曉星你別跑,是我。姐姐來找你了,曉星,啊!”歐陽晴月的喊聲這時帶了哭腔。
那邊的兩個人卻沒有停下,很快鑽進了林子。指導員老許、連長老朱和老戰士安多不甘舍棄,也加快了腳步拚命追趕。歐陽晴月已經累得要命,跟著他們追到林子邊緣就跑不動了,靠住一棵樹喘氣。一邊則向著林深處哭喊出來:“曉星,曉星,你回來呀!”
歐陽曉星緊跟著秦進勇奮力逃跑,沒有回應姐姐的呼喊。她已經橫下心來,不讓秦進勇再被抓住,也不讓他對自己失望。秦進勇不時回過頭來,反手拉她繼續往林深處跑。
他們沒能擺脫追趕。指導員老許、連長老朱和安多比他們更習慣於在森林裏跑動。尤其是小個頭的老戰士安多,此時正像打獵時追趕獵物一樣,眼看著越來越接近秦進勇和歐陽曉星。不過,安多始終沒有單獨追趕上去,而是不斷地回頭向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看看。他已經把原來扛著的獵槍提在了手上,此時正在猶豫是不是要使用。
指導員老許注意到了安多的獵槍。他突然間下了決心,再次向秦進勇發出命令:“站住,秦進勇!我命令你停下,還有歐陽曉星。不然就開槍了!”
指導員老許並沒有直接向安多下命令。但安多已經站穩身子,把獵槍平端起來,向秦進勇瞄準。
秦進勇陡地停住腳步扭過身,恐懼地往後看。他沒有來得及看清楚後麵的情況,卻讓歐陽曉星一頭撞進懷裏。秦進勇慌忙把她拉住往自己身後藏,這時才看清了安多端著的槍。烏黑的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胸膛。
“不,不!”歐陽晴月遠遠地喊出來。她沒有看見安多端起槍的樣子,但卻聽到了指導員老許的命令,那時便本能地喊出來。她想阻止任何對歐陽曉星可能的傷害。
“不能開槍!”連長老朱也急了,慌忙喝住安多。同時搶上前來一把將安多的槍管往上高舉起來,又轉過臉責備地看一眼指導員老許。指導員老許一時有些尷尬,壓低了嗓音對連長老朱解釋說:“我不是要安多開槍。這是個策略,就是嚇唬一下竹蟲那小子。”
“不!”秦進勇臉上的恐懼變成了憤怒,他轉過身,堅決地拉起歐陽曉星的手,再次向前逃去。但這次秦進勇也沒有逃脫。他帶著歐陽曉星朝著有光亮的方向跑,卻很快失去了樹林的遮蔽,站到一處突兀地伸出去很遠的懸崖上。
懸崖很高,光光的岩石嶙峋而陡峭。懸崖下則是一麵陡坡,除了岩石和泥土外,還有一個看上去很光潔的大土包。秦進勇沒有了逃路,不得不與歐陽曉星一起停下來往回望。安多仍然鍥而不舍地跟著他們走出林子。但這次他沒有再拿槍瞄準,而是把槍扛在了肩上。又回過頭去向後麵的人招招手,同時喊道:“秦竹蟲跑不掉了!”
當追趕者吃力地走出林子,同時都看見了秦進勇和歐陽曉星的時候,幾個人都重重地舒出一口氣來。歐陽晴月向妹妹招招手,沒有再說責備的話。指導員老許遠遠地向安多下達了新的命令:“讓歐陽曉星跟她姐姐一起走,你把秦進勇捆起來!”
“不!”這次是歐陽曉星發出了叫喊,聲音極其尖銳。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喊聲震驚住了。他們看見歐陽曉星的叫喊並不是向他們發出的,而是向著懸崖方向。而此時懸崖上原來站著的小夥子已經不見了,秦進勇縱身跳了下去。歐陽曉星雙手捂住嘴,看著崖下,一臉驚恐。追趕他的幾個人迅速跑上前來,站上崖頂,都擔心地往下看。安多則在那時出人意料地大叫出聲:“啊,秦竹蟲惹禍了!”
指導員老許、連長老朱和歐陽姐妹一下不明白安多那話的意思,都扭過頭來看著他。指導員老許眼裏還有責備之色,似乎怪他不該在這時候嚇唬人。安多則把頭扭過去,不再看秦進勇,嘴裏則不停在念叨著什麼。他急起來的時候念出的本民族語言,現在沒有人能聽懂。
秦進勇並沒有讓岩石掛住或碰撞到,他甚至沒有摔傷。在往下跳的時候,他選擇了崖下的那個大土包。他仍然希望能有機會逃跑,所以作了那樣的選擇。那個土包看上去很光潔,似乎還有彈性,可以避免高處墜落時硬碰硬的傷害。不過,他並不知道那土包是怎麼形成的,當然也不會料到會惹什麼禍。事實上,除了安多之外,包括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在內,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個土包會給人帶來什麼。他們此前還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自然形成的土包。
那是一個螞蟻包,表麵的光潔隻是假象,也沒有秦進勇想象的彈性。當秦進勇跳下崖,並著雙腳踏上去後,整個身體也隨即仰倒在地。巨大的螞蟻包立即崩散開來,在秦進勇身體四周迅速鋪開一張巨大的紫色墊子。這是一種毒螞蟻,顏色呈紫色,很鮮豔,而且個頭奇大,每隻螞蟻都有一節手指頭大小。成千上萬隻螞蟻都被突如其來的災禍激怒了,毫不留情地向入侵者發起了攻擊。那時隻見秦進勇渾身都爬滿了螞蟻,看上去隻是一片紫,四肢五官都不能分辨。秦進勇差不多連叫喊聲也沒有發出,就隻能手腳亂舞地拚命掙紮了。而那樣的掙紮也顯得很徒勞,螞蟻們的攻擊一點也沒有減少,更沒有退縮。
歐陽曉星首先哭喊起來:“啊,啊,啊!”十分恐懼。歐陽晴月也跟著叫喊,還抓住歐 陽曉星的手拚命撕扯。
指導員老許臉色煞白,手足無措。連長老朱則扒住岩石要下崖去救援,卻被安多一把拉住。“不,不能下去,你們下去也會惹禍,撿不回來!”安多說罷,把雙手捧到嘴前向下方大聲喊:“快滾,秦竹蟲,往下麵打滾,打滾!”
歐陽曉星和歐陽晴月也拚命地喊:“打滾,秦進勇,快打滾!”
但秦進勇沒有響應。他已經翻不動身子,打不起滾了。他的掙紮也漸漸失去了力度,很快變成了微微的顫動,最後則完全放棄。歐陽姐妹和三個老戰士都驚恐地看到他攤開手臂,任螞蟻們在他身上表演著集體舞蹈。歐陽曉星痛苦得無以複加。她不敢再看秦進勇和螞蟻,轉過身,低下頭,把右手塞進嘴裏,用牙齒咬住,同時拚命地叫喊。發出的聲音卻喑啞難辨,如同嗚咽。
當紫螞蟻在秦進勇身上的舞蹈漸漸結束後,成群的螞蟻便往四周分散開來,數千隻紫螞蟻分成幾路縱隊循著人的汗味開始往岩石上爬過來。安多頓時臉色大變,喊一聲:“快跑!”慌忙把自己的獵槍也扔在岩石上,便拉了歐陽姐妹的手返身逃跑。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也不敢逗留,跟著離開懸崖。
歐陽曉星被動地讓安多拉著跑,腳又開始疼痛起來。歐陽晴月看她跛著腳的樣子,惱怒地說:“曉星你怎麼搞的,故意這麼別扭,一點都不好看!”
歐陽曉星不理她,仍然一瘸一拐地跑著,邊跑邊回頭看。又哭著問:“秦進勇呢,他怎麼辦啊?”
“等一會兒再回來為他收屍!”安多咬著牙,語氣十分嚴酷。
原來,這種生長在熱帶森林裏的紫螞蟻不僅個頭碩大,嘴裏尖刺如剪,咬著人刺進去,連皮帶肉立即會開花。紫螞蟻吐出的口沫還帶有很強的毒性,不是一般螞蟻分泌的蟻酸所能比的。這種紫螞蟻並不多見。連隊墾荒時,連長帶著知青燒掉的螞蟻包也有個體很大的,但都是紅螞蟻,咬著人很痛,卻不會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老戰士安多以前與人一道打獵時碰到過,幸虧那位獵人有經驗,拉了他迅速躲開。安多隻被三隻紫螞蟻咬到,一隻腳也潰爛了半年,現在說起來仍十分害怕。
老戰士安多說的話很快得到了驗證。當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安多估摸著紫螞蟻已經完全散去後,便與指導員老許和連長一起返回森林邊的懸崖,小心地把秦進勇從崖下抬回了伐木場。秦進勇全身腫得亮錚錚的,數不清的水泡已經連成一片,有些地方還淌著黃水。臉上也是一片模糊,早已分不出鼻子眼睛,也沒有了一絲氣息。
“啊,啊,秦進勇!我還沒跟你講那隻豹子的事情呢,那是真的!啊,嗚,啊……”歐陽曉星再次悲哀地哭出來,聲音是極度地壓抑。
歐陽晴月十分驚訝地看著她,又張大了嘴,更加驚訝地向她發問:“什麼豹子,你說什麼呀,哪來的豹子?曉星你不要嚇唬我,我是你姐姐呀!”
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都惶然莫名地看著姐妹倆,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麼。老戰士安多卻搖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說:“她說的是真的,這山上就是有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