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章·花豹(2 / 3)

母豹沒有撲過來,也沒有躲避獵人的槍口立即逃跑,而是扭頭再次看向歐陽曉星。接著又低下頭,前後擺動著,眼裏仍然有一種乞求的神情。歐陽曉星一下看懂了,她也再次向母豹伸出手,同時向它點點頭,表示接受它的友好表示。接著又扭過身去,向那年輕獵人伸出手,做出堅決禁止的姿勢。獵人的槍聲沒有再響。

歐陽曉星放下心來,回頭再看豹子,卻見那邊的母豹再次發出一聲咆嘯之後,突然扭過頭,縱身向林子裏跑去,很快從兩個人的視野裏消失。母豹遺下的那隻小豹子竟也沒有再發出嚎叫,安靜地趴臥在地上,圓睜著兩隻小眼睛,看著歐陽曉星和獵人。歐陽曉星和獵人同時都感到了不可思議,很久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動。大森林於是重歸寧靜。

當獵人提著獵槍從藏身的大樹背後走出來,走近歐陽曉星向她伸手問候時,歐陽曉星卻感到了一陣委屈,心裏很快又升起一陣怨憤。“你開槍幹什麼呀?你打傷了豹子!誰讓你來打攪我們哪?”她向獵人發出了詰問。

“打攪你們,你們還有誰?”獵人一下愣住了,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發出疑問。

“就是豹子和我,哪裏還有別人?你傷著了它!”歐陽曉星仍然氣呼呼的。

“哦,你是說那隻豹子?”獵人明白過來,卻又搖搖頭,為自己分辯說:“我沒有向豹子開槍,我是嚇唬它的。我不把豹子趕跑你怎麼辦?你很危險呢,你知不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我沒有危險,豹子對我很友好。你把母豹趕跑了,小豹子怎麼辦?它受了傷。你看,它還在那裏。”歐陽曉星仍然責怪著獵人,但語氣卻有了改變,音調降低了許多。她也感覺到自己對獵人的指責沒有多少道理,又伸手向那邊指指讓他看。

獵人並沒有計較她的話,卻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過去。歐陽曉星也跟著走過去。看到小豹子果然受了傷,獵人放下槍,蹲下身把小豹子小心地抱起來。獵人抓住那隻鐵夾看一陣,卻向歐陽曉星點點頭,示意她幫著抱住小豹子。歐陽曉星伸手接住小豹子,卻緊張地把臉扭向一邊。她從來沒有這麼近地接觸過野獸。獵人見她還是有些害怕,寬容地笑笑,卻不再說話,動手把鐵夾使勁掰開,把小豹子的傷腿解放出來。

“這是什麼,森林裏怎麼會有這東西,是你安放的?”歐陽曉星看著獵人問。

“這是一隻捕獵器,我們叫它鐵貓,用來夾野獸的。但不是我放的,可能有別的人看見了馬鹿或麂子,卻讓豹子碰上了。”

“你撒謊,不是你還有誰?你是獵人,這裏沒有其他獵人,你還有獵槍!”

“這,這,你怎麼冤枉人哪?真不是我放的。這鐵貓這麼小,隻能夾小動物,我從來不用這個,不然我拿獵槍幹什麼?”

獵人見她抓著自己不放,有些不高興了,用力把那隻鐵貓扔出老遠,提了槍轉身要往下山的路走。歐陽曉星抱著小豹子,一下著起急來,跨前一步把獵人攔住,說:“你怎麼說走就走啊?這隻小豹子腿被夾斷了,你不幫它治傷,叫它怎麼活啊?”

“咦,這也要我管?你自己把它抱回家幫它治傷不就得啦?”

“我,我幫它治傷?我不會呀,並且,並且……”歐陽曉星有些語塞了。她想起自己從連隊跑出來,連姐姐和李華珍她們也沒有告訴,還不知道應該怎麼對她們說呢。想到這裏,她有些傷感,低下頭來,卻見抱在懷裏的小豹子正睜著圓眼睛看著自己,神情仍然是一派天真。她心裏不免有些感動,眼淚便靜悄悄地滾落下來。

年輕獵人見她落下淚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慌忙把獵槍放下,又從她手裏把小豹子接過去。然後說:“好吧,我把它帶回去,幫它治傷。你怎麼辦,是跟我一道下山,還是自己回去?你是山下墾荒連隊的知青吧?那些連隊我也去過,沒見過你。不知你是哪個連隊,怎麼會一個人到這月亮山來?伐木也不應該讓你們女知青來呀。”

“哦,你來過我們115連?那你是哪個連隊的?”歐陽曉星抬起頭來,有些意外地看著獵人,這樣問。

“我不是墾荒連隊的。我是山下檳榔寨的。我叫桑則。”獵人說:“115連我也去過,認識你們連隊的安多和朗甩,我們是一個民族。好了,你還沒有回答我,是跟我去檳榔寨,還是自己回連隊。你一個人能走回115連嗎?”

“不,我一個人能走上山來,當然也能走回連隊去。”歐陽曉星不想跟獵人去少數民族村寨。她有些擔心姐姐和李華珍她們了,猜想她們可能開始著急,也許已經在尋找自己了。她決定回連隊去。最後又指了小豹子對獵人桑則說:“你可不能把它弄丟了,過些時候我要去看它啊。”

“行,我把它當小孩子養起來。”桑則笑說著。歐陽曉星看見年輕獵人眼裏有一種像豹子一樣天真的神情,突然覺得林間的天空很光亮了,一切都重新變得美好起來。

秦進勇一開始聽到歐陽曉星失蹤的消息,心裏一直很不安。後來聽說全連的人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歐陽曉星,秦進勇便決定逃出禁閉室去找她。他覺得一切都是由自己引起的,因此對歐陽曉星負有某種責任。他直接就上了月亮山。那時他也有些奇怪,為什麼一聽說歐陽曉星不見了,馬上就想到了月亮山。走過格拉河上的吊橋,進入原始森林,直到遠遠看見伐木場那片因樹木砍伐後空缺出來的山巔時,秦進勇才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

林子裏很清靜,除了鳥的鳴叫沒有其他聲響。路上也看不出歐陽曉星走過的蹤跡,甚至連獵人走過的腳印也沒有。林子越走越深,光線越來越暗。秦進勇有些動搖了,他開始呼喊歐陽曉星的名字。隨即又學著獵人和少數民族老戰士的樣子,仰起頭把脖子盡力伸長,嘴也盡力往前撮起,“嗬,嗬,嗬……”地喊。那樣喊可以使聲音傳得遠。喊完後,又凝神屏氣仔細聽,但林子裏沒有歐陽曉星的應答,隻有山的回聲,很清脆,很幹淨。

不過,秦進勇的呼喊也引起了一些反響。山林的回聲飄散一陣後,便有鳥群被驚動,從林子裏往樹冠之上“撲撲撲”地飛起來。接著又有野獸在林間快速跑動的聲音,“噌噌噌”地由近而遠。野獸是大是小他看不見,但不隻一頭卻可以肯定,有聲音此起彼伏。秦進勇不免有些犯疑,很快又在心裏說不能膽怯,否則若是讓歐陽曉星與野獸撞上,那就更加麻煩。他把拳頭攥起來,硬著頭皮繼續快步往上走。

終於走到伐木場的時候,太陽已經歪斜了,但光照正是最強的時候,伐木場邊的窩棚向東投映著黑白分明的影子。秦進勇提著心走過去,鑽進窩棚看。窩棚裏沒有人,跟他們離開時一個樣。秦進勇轉過身,有些氣餒地走向伐木場工地。他看見熾烈的太陽把場子裏那些木屑和鋸末曬得冒起了白煙。木屑和鋸末鋪得很厚,有些還是秦進勇他們前些天弄出來的,本來很濕潤,現在則“嗶嗶剝剝”地輕輕炸開。伐木場一時仿佛有成千上萬細小的生命在誕生繁衍,仔細聽來,十分生動。

這樣的生動,秦進勇也感受到了。他走到場子中央,靠著馬架上還沒有鋸完的樹木,靜靜地傾聽那些聲響,呼吸著混合了木屑和鋸末味的空氣,心裏漸漸平靜下來。隻是身上都被汗水裹著,緊巴巴的很是別扭。因為走得急,襯衣和褲子都浸透了汗水。他把衣服和長褲脫下搭在馬架上,身上立即感到一陣涼爽。他扭頭看看四周,接著幹脆把內褲也脫下來,讓身體徹底透透氣。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賦予自己的使命,暫時把歐陽曉星也拋在了腦後。

秦進勇沒有料到他這樣無拘無束的姿態已經被一個人看見了。那個人就在伐木場邊一棵本來並不隱蔽的大樹後麵,離場子中央那具馬架也不遠。那個人就是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沒有跟著檳榔寨的年輕獵人一道下山,她想按來時的路自己走回連隊去。走了幾步卻感到腳有些疼痛。拉起褲腿低頭看,才發現剛才從石崖上摔下來摔得不輕,此時膝頭已經腫了起來。她覺得有些奇怪,剛才與母豹緊張對峙,接著又幫獵人抱起那隻小豹子時,一點也沒有感到腳痛。也許那時因為太緊張而忘了疼痛,現在緊張過後疼痛感就出來了,她這樣想。但不管怎麼說,總得走回去。還隻能依靠自己,即使想把獵人再叫回來幫忙,也不可能了。獵人早已走得沒有一點聲響。森林裏又恢複了先前的安靜。

歐陽曉星在岩石上半坐半躺地休息了一陣,便拖著傷腿往伐木場走。沒有走回窩棚,卻遠遠看見秦進勇匆匆走來。歐陽曉星有些驚訝,不明白秦進勇怎麼會一個人走到月亮山上來。她也沒想過見到他後會說什麼話,於是幹脆不走了,就在自己站立的那棵大樹後藏起來。不過心裏卻有些高興,總算有個熟悉的人了,一旦腳痛得走不動路,厚著臉皮叫秦進勇幫忙,總可以有個依靠。

又止不住好奇,耳朵老是追隨著秦進勇發出的聲音。當秦進勇走到伐木場中央,靠著馬架弄出一些聲響後,歐陽曉星終於忍不住貼著樹身往那裏看。她看到的正是秦進勇赤身裸體透風納涼的形象,那一刻便禁不住“啊”地驚歎出聲。

秦進勇被林子裏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那聲音是誰發出的了。他慌忙把衣服褲子穿上,又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之後才衝著森林邊喊出來:“歐陽曉星,是你嗎,歐陽曉星?”邊喊邊往那邊走。

“別過來!”歐陽曉星大聲叫起來,聲音裏滿是驚恐。她背靠著樹身,麵朝林間,滿臉通紅,眼睛裏也是惶惑不安的神色。兩隻手捧在胸前不停地撫動。心也跳得厲害,差不多要蹦出來了。

秦進勇沒有停下,而是小心地挪著步,試探性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小聲地繼續叫著歐陽曉星的名字。“沒事了,我已經沒有事了,你出來吧,我就是到山上來找你的。”

“你撒謊,你找我幹什麼?”歐陽曉星仍然背著身子,說話的聲音仍然充滿驚恐:“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是歐陽晴月叫你來的嗎?你不要過來!”

“好,我不過來,我等你出來。”秦進勇停住腳步,又倒退著往回走。卻被地上木塊絆住,一下站立不穩,便跌倒在地,發出重重的聲響。

歐陽曉星聽到聲響,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往秦進勇這邊看。一時竟忘了腳上的傷痛,離開那棵樹快步跑過來,又伸出手要拉他。秦進勇卻翻個滾自己站了起來。兩個人互相看著,都紅著臉,很久沒有一句話。

太陽曬得人頭腦直發暈。秦進勇轉過身領頭向窩棚走去,又招招手讓歐陽曉星跟上。歐陽曉星便跟著他往前走,腳一拐一拐的。秦進勇回頭看見,立即現出吃驚的神情,說:“咦,你腳受傷啦,怎麼回事?”歐陽曉星點點頭,卻沒有回答問話,堅持著一直走到窩棚,與秦進勇先後相跟著鑽進去。

一切都很熟悉。秦進勇讓歐陽曉星在早先當成床鋪的木板上坐下,自己卻蹲下身要幫她查看腳上的傷。歐陽曉星伸手護住自己的膝頭,說:“我沒有什麼,隻是摔了一跤,過一會兒就會好。”

秦進勇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神情有些尷尬,又說:“我去打水。”便拿起鐵鍋往外走。

卻被歐陽曉星伸手攔住。歐陽曉星說:“別去,我剛剛喝過水了。那裏還有隻豹子,母豹子。”

“啊,什麼母豹子,你看見豹子啦?”秦進勇更加驚奇,眼裏還有緊張神情。卻也停住腳步,把鐵鍋放回火塘腳架上。

“是,真有隻豹子,它來山箐邊喝水。山上的動物都來那裏喝水,昨天還有頭鹿子來過,我也看見的。”

“啊,你看見了豹子,還看見了鹿子,怎麼可能呢?我們在山上好幾天都沒有看見。莫非你是神仙?”秦進勇臉上有一種深深的懷疑,說話還帶了幾分嘲諷。

“我就是看見了。鹿子是我頭天早上喝水時看見的,豹子是我剛才撞上的。”歐陽曉星對他的懷疑感到惱火,賭氣地說:“你不相信我的話?唉,不相信就算了。你要去那裏打水我也不攔你。萬一那隻母豹子沒有走遠,你要撞上它可別怪我。它要是對你不客氣,我也沒辦法。”

秦進勇仍然很驚奇,定定地看著歐陽曉星。很久,才說:“哎,歐陽曉星,你很奇怪耶。你說豹子會對我不客氣,難道它會對你講客氣嗎?怪事!”

“我也不知道豹子為什麼對我客氣。算了,就當沒有那回事。你怎麼到山上來了?”

“我來找你,歐陽曉星,全連的人都在找你。不過,你要真遇見一隻豹子,它怎麼會對你講客氣?這太不可思議了。哦,你腳上的傷,該不會就是豹子咬的吧?你讓我看看。”說罷重又蹲下身,指了她的褲腳看。

歐陽曉星見他仍然關心她說的豹子的事,臉上還有擔心的神情,想到一時很難對他講清楚全部經過,便笑笑,說:“我開玩笑呢,哪有什麼豹子?我隻是摔了一跤。”說罷便拉起一隻褲腿讓他看。

秦進勇看見她的膝頭果然是紅腫著的,立即皺起眉頭,又對著她的傷處輕輕吹著氣。一邊則說:“怎麼搞的,摔成這樣。我要不上山來,你怎麼走得回去。?”

歐陽曉星見他一臉真誠,心裏一陣感動,眼淚便往眼眶裏湧。她強忍著沒讓眼淚淌下來,又別過臉去不讓秦進勇看見自己的神態。

但秦進勇還是看見了。他沒有使她為難,站起身,自言自語地說:“唉,歐陽曉星,你還是剛到連隊時那個樣子,還是那麼單純,還是那麼天……”沒有說完,又一下頓住。他看見了她的神情,更驚奇了,又問:“你怎麼啦,誰又惹著你了?”秦進勇問道。

歐陽曉星眼眶裏的眼淚到底沒有忍回去,還是在那一刻流了下來。但她已不單是感動了,還感到了委屈。歐陽曉星一邊用手臂擦著眼淚,一邊說:“就是你,就是你。歐陽晴月就是這麼說我的。她怪我總是長不大,總是不懂事,總是太單純太天真,所以才讓很多人都想欺負我。你憑什麼嫌我小,說我還是剛到連隊時的樣子。我早就跟你們一樣了,是個戰士,幹的活一點不比別人少。”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秦進勇歎一聲,緊張的神情輕鬆下來,小心地解釋道:“誰嫌你小啦?我說你很單純天真,是認為那是可愛,你知道嗎?你看你說起豹子和鹿子那神態,開玩笑都開得那麼認真,這就是單純,就是可愛。我一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你……”

“不準說了,壞蛋!”歐陽曉星大聲喊出來:“不準說我可愛!我一點都不可愛!我姐姐就是怪你說我可愛,懷疑你們幾個男知青對我做了壞事,所以才和肖夢瑤一起檢查我的。我不要,我不要那樣,她們不相信我。哦……”

歐陽曉星完全被喚回到連隊與姐姐相處的現實中來。昨晚所經曆過的屈辱立即像映電影一般從眼前閃過,她哭得更傷心了。

“你姐姐?歐陽晴月怎麼了你,啊?你說。”秦進勇被歐陽曉星的哭泣震住了。他彎下腰,伸出手把她的肩頭抱住,又心痛地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心。一邊則小聲地哄勸道:“別哭,別哭,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啊。”

歐陽曉星抬起頭來,看一眼秦進勇,突然張開手臂把他的脖頸一下抱住。秦進勇險些被拉倒,慌忙站起身,又把歐陽曉星一把拉起來。歐陽曉星仍然抱著他,又低下頭來頂住他的胸膛,拚命地擂動。

秦進勇把歐陽曉星完全擁抱起來,抱得很緊,一隻手還輕輕拍著她的頭,心裏卻升起一種有些甜蜜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