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執勤排長老柴一起去營衛生所地下室的時候,裘向東心情有些複雜。他有點害怕再看見俞力。那之前,他最後看見俞力是在衛生所的急救室。急救室所有的窗子都開著,很敞亮。那時看到俞力死去的樣子,裘向東雖然心裏很傷痛,但並不害怕。現在俞力的遺體放在了地下室。地下室沒有窗子,隻有一個50厘米見方的出氣口。從門口走進去,屋子裏一片黑暗,裘向東心裏便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看見曹文亮和夏商音的臉色也很難看,知道他們心裏也很害怕。
這真不應該!俞力既是最要好的夥伴,又是一起逮牛時摔死的,自己現在卻害怕起來,豈不是太不夠朋友了嗎?裘向東在心裏譴責著自己,又使勁咬著牙,故意把臉板起來,不讓執勤排長老柴看出自己也害怕。
但執勤排長老柴還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時便輕蔑地笑笑,說:“怎麼啦,你也會害怕俞力?他跟你還是好朋友呢。當初殺牛時你們都在一起,現在還怕什麼?既然這樣,中午飯你們就不用吃了。我猜就算把飯送到你們手上,你們也吃不下,我也省了這個事。”裘向東被說得很尷尬了,硬著頭皮大步走進去。
完全走進地下室後,裘向東那顆咚咚跳著的心才平靜下來。事實上俞力的遺體已經裝進了棺材,現在是什麼樣子已經看不到了。並且,在地下室裏多待些時間後,感覺也不再像剛走進來時那麼黑暗。
衛生所是115連所在營最好的房子,是用石頭做構件,石灰當粘合材料建造的瓦頂平房。衛生所建在靠格拉河的一邊斜坡岩岸上。老戰士們利用高低地形壘起地基,並在下方一角靠著岩壁多建了一間房,就成了地下室。因為是新建房屋,剛粉刷過的白色牆壁便很潔淨,所以從地下室上方出氣口透進來的光線,差不多可以使人看清楚室內情況,包括曹文亮和夏商音臉上的表情。裘向東看見他們兩人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手緊緊地捏成拳頭,動作僵硬,顯然仍很害怕。
“不要害怕,俞力已經沒事了。”裘向東這樣安撫著兩個夥伴。但他聽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便伸出手去摸到俞力的靈柩,想以此表現得坦然些。那手卻又像觸了電似的飛快地彈了回來。木頭很濕,仿佛還有些黏稠,他感覺就像那時背著俞力,自己後背出了汗與俞力胸膛粘在一起差不多。“沒,沒事,完全沒事。”裘向東掩飾地說。
“不,我們不能執行這個任務,不要留在這裏!”曹文亮說話的聲音仍然很驚恐。
“我也不想呆在這裏,這屋裏有股味道,很難聞。”夏商音拿手捂住鼻子說。
裘向東立即也有了別樣的嗅覺。剛進來時他也聞到了室內的氣味,很潮濕,還有些腥臭,他以為是地下室不通風的原因。現在經夏商音一說,感覺便很不一樣了,不由自主地往俞力躺著的地方看,心裏也立即翻騰起來。他轉過身,一下向門口撲去。曹文亮和夏商音也跟著撲到門口,爭相抓住木門的把手用力拉。沒拉開,木門很厚實,很牢固,關得也很嚴,還上了鎖。曹文亮恐慌起來,抓住裘向東的手拚命搖,邊搖邊喊:“啊,啊,裘向東,我們出不去了,啊!”
裘向東艱難地轉過臉來,看到曹文亮臉色蒼白,瞪得老大的眼球大部分也是死魚樣的白色,一陣惡心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便嘔吐出來。其他兩人仿佛受到傳染,也相繼嘔吐出來,邊吐還邊叫喊著。地下室頓時亂七八糟。裘向東想起剛才執勤排長說過的話,他讓他們省一頓飯,看來是做對了。
當室內重新安靜下來後,裘向東便離開門口,走到室中央,重新把手伸向俞力的靈柩。這次他很堅決地扶住木頭,沒有讓手再彈回來。他向曹文亮和夏商音說:“逃吧,兄弟們,沒辦法了。門鎖上了出不去,隻有爬那個出氣口,上去看看。”說罷便蹲下身去,揮手讓夏商音踩上自己的肩頭。
夏商音個頭小些,體重較輕,踩著裘向東的肩頭爬上出氣口觀望。很快卻回過頭來,沮喪地說:“不行,有鐵簽子擋著的,根本拉不動。”裘向東又讓曹文亮踩著自己肩頭上去看,得到的結論也一樣。
看到兩個人都很喪氣了,裘向東便急起來,讓曹文亮和夏商音都蹲下,自己又踩著他們的肩頭爬上去,抓住出氣口的鐵簽一陣猛搖,腳下便也一陣亂蹬。下麵的兩個人終於支持不住,同時坐下地。裘向東便摔了下來。
“廢物!那上麵的鐵簽已經鬆了,你們就不能堅持一會兒?”裘向東氣惱地衝兩人吼道,見兩人都不回應,便搖搖頭,又伸手捧住俞力的靈樞,把棺材的一頭抬起往牆邊挪。兩個夥伴醒悟過來,一齊動手抬起另一頭靠上去。卻又畏懼地看著裘向東,都不敢把腳踏上去。
裘向東在把腳踏上去之前也猶豫了一下。“對不起,俞力,我們把你當凳子用一下,出 去後再向你磕頭道歉。我們是朋友,你就不要見怪了,求求你。”裘向東這樣說過,又衝兩 人問道:“你們呢,你們向俞力說什麼?”兩人慌忙點頭,都說:“也一樣,也一樣。”
地下室出氣口的鐵簽子窗並不大。窗框用木頭做成,鑽了孔,上下方向都插了鐵簽。整個窗框用石灰嵌在石牆上,並不牢固。裘向東抓住鐵簽用力搖一陣,窗框便鬆動起來,最後則向外掉了下去。老戰士們在建造衛生所及其地下室的時候,顯然也沒有想過會有誰打這個出氣口的主意,所以才會讓裘向東等人得逞。不過,裘向東那時卻顧不過來感念老戰士們為他手下留情。他其實也沒有存心破壞他們的勞動成果,一心想的隻是怎樣逃出去。
他們就這樣逃出去了。
衛生所在營部所有房屋的北邊,再往北去就是一片橡膠樹林。這片橡膠樹林是早年由老戰士們種植的,已經長大封林能出產橡膠了。而且連得很遠,一直連到幾公裏外的九象山。九象山是尚未開發的原始森林,山腳下星散分布著九個少數民族村寨,九象山也是這樣得名的。翻過九象山走出林子,再走過格拉河上的大橋就是縣城。
裘向東和曹文亮、夏商音從地下室的出氣口翻出去時,已是下午時分,正是太陽當頂,炙烤得大地仿佛燃起火來的時候。整個營部的人都藏在屋裏躲避酷熱,沒有什麼人活動。裘向東決定在這時候逃跑,應該說是很聰明的選擇,因為比較容易成功。
幾個人跑進橡膠樹林沒多遠卻停了下來。“不行,我聽連隊老戰士說過,翻九象山原始森林至少得一整天,我們吃什麼?”裘向東對曹文亮和夏商音說。兩人也醒悟過來,爭著說:“是呀,我們連中午飯都沒吃,這才是當前麵臨的首要問題。”
“我們得回營部去,必須先找點吃的。”裘向東最後說。三個逃跑者於是決定返回營部,趁中午沒有人走動時,去食堂裏找吃的。
裘向東等人很秘密地回到營部,並且潛進了食堂,沒有讓人看見。營部食堂位於一排獨立的房屋中間。房屋跟115連的戰士宿舍差不多,也是用茅草蓋頂,竹籬笆做圍牆的簡易建築。除了食堂外,還有發電機房、碾米房和膠乳加工廠。食堂的門也是用木頭和竹子做的,雖然上著鎖,卻可以擠開縫鑽進去。夏商音自告奮勇先鑽進去,裘向東和曹文亮跟著也進了食堂。但他們很快便感到了失望。食堂收拾得很幹淨,磚砌的灶台上那口大鍋裏空空如也。木頭案板上一應炊具擺得整整齊齊,案板上除了堆著一些生茄子,沒有什麼可吃的。連剩飯也沒有,蒸飯的甑子也被炊事員洗得很幹淨。
“營部的炊事員真他媽的值得尊敬!”裘向東搖搖頭,歎口氣,卻又心有不甘地四下看。曹文亮和夏商音也不甘心地繼續搜尋。
食堂角落裏還立著一個大木櫃。這樣的木櫃各個連隊的食堂都有,通常用來盛米,所以並不引人注意。曹文亮和夏商音兩人合力把上著鎖的木蓋掰開,看見的果然是米。兩人抓起一把米來,伸給裘向東看。裘向東苦笑一下,把他們手裏的米打掉。米粒撒下去,卻掉進一隻瓦缸裏,沒有聲響。裘向東覺得有些奇怪,與曹文亮和夏商音都低下頭去看。再抬起頭來時,三個人臉上都有了笑容。
缸子裏裝的正是牛肉,而且是切成拳頭大小煮熟後晾幹了水的牛肉。牛肉用一塊白紗布搭著,白紗布很幹淨,遮蓋得很嚴,所以先前曹文亮和夏商音隻看見了米卻沒看見肉。
“營部的炊事員真他媽值得尊敬!”這次是曹文亮感歎出聲了。裘向東和夏商音也讚同地連連點頭。又都燦爛地笑出來,十分開心。
這樣的開心持續了多久,三個知青沒有顧得過來思量。他們隻顧著了抓起牛肉往嘴裏塞,貪婪地品嚐著肉的味道。當然很香。牛肉是用鹽水煮的,火候掌握得很好,軟硬也很合適。幾個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又往衣服口袋裏裝,直到所有的口袋都裝滿牛肉,同時也把無盡的快樂都裝滿心間,才收拾好缸子,蓋好木櫃往門口走。
仍然是夏商音打頭。夏商音先扒住門框向外探看,接著便蹲下身擠開門縫往外鑽。卻沒有先前那麼順利。因為衣袋裏裝滿了肉,夏商音的身個立即粗壯了許多。鼓鼓囊囊的衣袋把門扉絆住,很久過不去。好不容易鑽出去了,卻喊一聲“糟”,又奮力鑽了進來。
“怎麼啦,你?”身後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有人來了!”夏商音聲音聽起來已十分沮喪。
“啊!”裘向東和曹文亮慌忙扒住門扉往外看,心裏是十二分地不願意相信夏商音的話。但他們還是看清了事實。的確有人來了,正是營部食堂那位可敬的女炊事員。
“有賊,抓賊呀!”女炊事員喊出聲來。營部上下很快有人從各個房間裏跑出來,又往食堂這邊跑,指指點點地向女炊事員詢問著什麼。接著便有人拿了棍棒和砍草刀,與女炊事員一起神情緊張地走過來。
裘向東臉上立即有嚴峻的色彩。曹文亮和夏商音手足無措地看著他,一連聲地問:“怎麼辦,啊,怎麼辦,裘向東?”
“還問什麼,跑哇!”裘向東喊一聲,隨即不由分說,衝到一麵籬笆牆下,抬起腳便踹。竹籬笆牆是用竹篾和細鐵絲與柱子綁在一起的,並不牢固,“嘩啦”一聲便豁開了一道口子。但還不足以讓人鑽過去。曹文亮和夏商音也醒悟過來,齊齊地抬起腳再往牆上踹。一麵籬笆牆終於被踹開。夏商音和曹文亮爭先恐後地往外擠出去,又驚恐萬狀地往前跑。便有牛肉塊從衣服口袋裏蹦出來,掉到地上像皮球樣彈跳著滾動。兩個人也不再可惜那些牛肉,任其亂滾,頭也不回地跑去,很快鑽進了橡膠樹林。
斷後的裘向東在擠過籬笆牆的一刹那,不經意間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突然便停住了腳步 。他被屋裏的一件東西吸引住,返身奔過去,要把那東西拾起來。不料腳下卻被歪斜倒下的 木柱絆住,身子一歪便摔下了地。
裘向東側著身子看清了地上的東西。是兩隻牛角,一隻大些,一隻小些。大的一隻也不很大,小的那隻則成圓凸形,還沒有長成尖角。裘向東認出那正是殺死俞力那頭仔牛的角,俞力曾經答應過要送給歐陽曉星的。他有些奇怪,牛角就在屋角裏擺放著,並沒有東西遮蓋,自己和曹文亮、夏商音卻沒有發現。他想可能是剛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找吃食上了,所以才看不見。
“唉,人一餓肚子就把什麼都忘了,這才是賤相!”裘向東在心裏罵著自己。又翻身坐起來,把牛角拿到手裏,卻也來不及細看,再往豁開的籬笆外擠。
好容易擠出去,抬起頭來,頓時卻傻了眼。執勤排長老柴和女炊事員站在房屋後的那麵坡上,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執勤排長老柴端著他那支樣式很老的蘇式衝鋒槍,一臉嘲笑地看著他。女炊事員手裏則拿著一根粗大的木棒。她皺著眉頭,圓瞪著杏眼,原本和善秀氣的臉上現在則是一副凜然正氣。裘向東那時覺得女炊事員的神態自己仿佛在哪裏看見過,後來才想起她像一幅宣傳畫上的民兵女英雄。
緊跟著執勤排長老柴和女炊事員圍上來的,還有營部的幾個工作人員。他們手裏同樣拿著家夥。所有的人都很憤怒。看著他們的神情,裘向東立即理解了一個成語:同仇敵愾。
裘向東沒有再試圖逃跑。他把手背到身後,把那兩隻牛角悄悄地插進褲腰裏,接著從衣袋裏掏出剛才裝進去的兩塊牛肉,緩緩地高舉過頭。同時說:“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