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曉星仍然哭泣不止,哭到後來,還站立不住,捂住腹部彎下腰幹脆蹲下。整個身子蜷成一團,肩頭還不住抖動。眾人都傻了眼,對歐陽曉星的表現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都麵麵相覷,很久說不出話來。
秦進勇終於感覺到不對勁,走上前來,伸手撫住歐陽曉星的肩頭輕輕搖。又小心地問:“究竟怎麼啦,歐陽曉星?今天綁你上山是做過分了點,對不起,我們向你道歉。但你也用不著這麼一直哭啊!我們不會再把你怎麼樣。剛才我也說過了,保證不會讓野獸傷害你。你何必非要這樣,好像我們真是壞到撿不起來了。哪能呢,我們還是一道走來的同學和老鄉。啊,歐陽曉星,有什麼話你幹脆說,要我們怎麼辦?”
歐陽曉星慢慢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秦進勇,聲音顫抖地說:“俞力已經死了!”
“啊,你說什麼?”
“你說俞力怎麼啦?”
“俞力死了,那怎麼可能呢?”
幾個人都被歐陽曉星的話嚇住了,都十分震驚,又紛紛表示難以相信。秦進勇伸出雙手把她兩個肩頭抓住,一把將她拉起來,眼睛看定了,語氣嚴肅地問道:“歐陽曉星,你再說一遍,俞力怎麼啦?”
歐陽曉星抬起手臂把眼淚抹去,十分肯定地說:“俞力死了。他去逮牛的時候摔下了懸崖。裘向東把他背到衛生所他就死了。”
“啊,是真的!”
幾個男知青不約而同地歎出聲,接著便沉默下來。歐陽曉星也不再說話。五個人都在伐木場中央久久站立著,讓黑暗一點點包圍過來。
天完全黑了。四周林子又開始喧鬧起來,重新成為鳥獸的天下。
在窩棚裏,秦進勇把火塘生起來後,便張羅著和幾個男知青一齊動手,做晚飯招待歐陽曉星。他們讓歐陽曉星在早先鋸開當床板的木頭上坐下來,並騰出一塊幹淨地方作她的鋪位。又把僅有的兩條毛毯抱到她麵前讓她披上擋擋風。毛毯是連隊為伐木場專門配備的,以前伐木的隻有兩個老戰士。秦進勇等人晚上睡覺時都裹著衣服,兩個人搭一床毛毯。擠著睡也不冷。
歐陽曉星沒有披上毛毯,卻往火塘邊靠過來,把毛毯牽開讓火烘烤。毛毯很快蒸騰起嫋嫋水氣,還散發出陣陣汗臭味。秦進勇便有些尷尬,搶過去隔了火塘自己烤。歐陽曉星也不爭,雙手捧臉望著火塘,眼睛裏映出跳動的火光,依然明亮。徐吾裳和羅與衛見了,也拿起另一床毛毯圍住火塘,隻把歐陽曉星那一方留出來。幾個男知青牽起的毛毯便以那火塘為中心,形成一個半包圍的帷幛。原本濕潤暗紅的帷幛因烘烤幹燥開始顯現出毛色本來的光亮,現在讓火塘映著,則是一片輝煌,華麗無比。歐陽曉星一時便有些驚異,仿佛覺得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座似曾相識的宮殿之中,一切既遙遠又虛幻。甚至剛才那些難以忍受的帶著男人氣息的汗臭味,也變得不再那麼刺鼻了。
真實的感覺卻被另一種刺鼻的氣味喚醒。懸在火塘上的鐵鍋裏發出米飯燒焦的糊味。歐陽曉星首先聞到,一時卻不知該怎麼辦,隻好劈手拉開遮擋著的毛毯帷幛,讓秦進勇看。幾個男知青都聞到了,慌忙扔掉毛毯,伸手抓起木柴撤火。又都麵對歐陽曉星做出抱歉的表情。歐陽曉星苦笑一下,沒說話。
吃飯的時候,幾個男知青搶著吃那些燒焦的飯塊,而把沒有糊味的白飯用芭蕉葉包了給歐陽曉星吃。窩棚裏沒有碗筷,秦進勇等人上山時也沒帶餐具,都用手抓著吃。歐陽曉星也那麼吃。隻是沒有下飯菜,連小米辣也沒有。歐陽曉星與男知青一樣,拿飯團蘸一點鹽水就飯。開頭吃著也覺得香,後來就有些寡味了。見幾個男知青都埋頭吃飯,歐陽曉星有些後悔,說:“早知道是這樣,那些菜還是應該拿上山來。不知現在那些菜被誰撿走了。哎……”
徐吾裳停下吃飯,看著歐陽曉星,卻笑笑,說:“隻有一條麻袋,裝了菜就裝不下你了。你不來,我們就算有了菜,吃著也不香。你來了,白飯吃起來也覺得很香。怪不怪,古人說這叫秀色可餐。”
卻見歐陽曉星一下把飯噴出來,又拿手掩住嘴說:“徐吾裳吃個飯還把古人搬來了。連隊食堂天天吃白水煮茄子,大家都叫受不了,現在隻有鹽水下飯還說香,我才不信呢。”秦進勇說:“徐吾裳是讀古書讀多了,成了個夫子,你別聽他的。明天我們去找些野菜來吃。安多說這林子裏有很多可以吃的,比如木耳、野菌。隻是我們都懶,沒去找過。如是碰巧抓住一隻野兔什麼的,還能吃上肉呢。”
“不如打頭野豬,那才真正算是吃肉。”羅與衛也停下吃飯,眼睛向上望著,開始憧憬起來。
“要這樣說,幹脆殺隻豹子算了,既解了饞,還可以得張豹子皮給歐陽曉星當床墊,省得以後她怪我們把她綁上山來卻讓她受了涼,又向許指導員告我們虐待婦女。”徐吾裳打趣說。熊建中把徐吾裳瞪一眼,說:“吹牛,吹牛,我們連一支獵槍都沒有,就憑一把解鋸兩把砍刀還想殺豹子,怕是豹子殺你喲!徐吾裳吹……”沒有說下去,手卻被秦進勇一把拉住。秦進勇一臉擔心地看著歐陽曉星。
卻見歐陽曉星臉色突然黯淡下去,把頭也低下了。接著便有眼淚滾落下來,滴在手裏捧著的飯團和芭蕉葉上。徐吾裳和羅與衛也不再說了,都惶然地看著歐陽曉星,不明白自己又說錯了什麼惹她傷了心。幾個小夥子都沉默下來。
歐陽曉星的確被觸到了傷痛處。她想起自己曾經對俞力說過的那句話。那時她也不相信俞力能殺得了牛,所以對俞力說,“怕是牛把你殺了哦!”為此,還被姐姐歐陽晴月責怪了好一陣。沒想到那話果然成了一句讖語,俞力真是被牛殺死了。歐陽曉星越想越傷感,還有恐懼,臉色更加難看。見秦進勇和徐吾裳都關切地詢問,才搖搖頭說,想起了俞力。
歐陽曉星接著又把俞力死後,幾個連隊的知青與營部執勤排發生衝突的事講了一遍。最後說:“我覺得俞力死得太冤枉了,他被牛殺死,卻連牛肉也沒吃到一口。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也是我的一句話,卻引起一場毆鬥。好多人被打出了血。裘向東他們現在還被關在營部。是我害了他們。哎呀,你們現在又問到我,我怎麼辦呢?”
秦進勇便不再問,指派大家收拾了飯鍋坐下休息。
待大家都圍著火塘發一陣呆,歐陽曉星終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對秦進勇說:“我還是不應該跟你們到山上來。本來你們不知道連隊的事,可能還快樂些,現在,現在……”
卻被秦進勇打斷。秦進勇說:“不,歐陽曉星,我們應該知道俞力的死。何況俞力本來就是我們的同學。我們也不能一直關在山上,一點不關心連隊的事。你說得對,俞力不能白死。起碼應該讓追悼會上有一碗祭他的肉。我想明天我們都下山,看看俞力,也去追問一下那頭牛。我們不去找執勤排打架,隻向謝營長反映我們的意見,那樣總可以吧?”
秦進勇最後那句話沒問任何人,就像自言自語。徐吾裳等人卻跟著他的思路走去,都紛紛說,要再去營部爭回那頭殺死俞力的牛。
歐陽曉星見他們說得很認真了,神情又緊張起來,連連說:“不,不,沒有連隊的命令,你們不能私自下山。要不,我姐姐歐陽晴月肯定又會怪我惹事了。”
“那怎麼辦呢?”徐吾裳有些惶然了。羅與衛和熊建中也歎著氣。
“好了,大家都別這樣,就像天塌下來了似的。”秦進勇最後說:“我們明天還是下山,把歐陽曉星送回去。這總可以吧,免得我們把綁架罪犯得更大。你說呢,歐陽曉星,你會不會再向許指導員和朱連長告我們綁架你啊?”
歐陽曉星抬起頭來看看秦進勇,卻又搖搖頭。她不知道該怎樣說了。與男知青們眼前的境況比較起來,歐陽曉星覺得自己受的那點委屈已經算不得什麼了。她很久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望著火塘。
火塘裏的火什麼時候熄滅的,歐陽曉星一點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她也記不起來了。歐陽曉星隻記得自己很久沒有睡著,頭枕著雙手久久地聽窩棚外林子裏的聲響。那時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與這些男知青一同擠著睡在比連隊茅草屋宿舍更簡陋的窩棚裏,不時還聽到林子裏野獸和禽鳥發出的叫聲,自己卻一點沒有感到害怕,心裏反倒有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安全和寧靜。這樣的安寧並不是完全沒有聲響。事實上窩棚裏四個男知青熟睡時發出的鼾聲,比連隊女知青宿舍裏的聲響更大些。而且因為用木板墊成的臨時鋪位都連成一片,男知青們盡管已經很小心地為她讓出了位置,睡覺時仍然不時有腳蹬到了她的腳上。即使那樣,歐陽曉星也沒有一丁點受到冒犯的感覺。相比起連隊裏多少天來鬧嚷嚷,亂哄哄,又充滿緊張、憤怒、委屈、沮喪的氣氛,歐陽曉星更感到窩棚裏的安寧十分真切,也十分難得。她覺得自己睡得也很香。
歐陽曉星醒來時,火塘裏木柴都燃盡了,隻剩下一些白灰。那時天已微亮。她看見秦進勇他們橫七豎八地躺著,睡得正香,便悄悄起身走出窩棚,向林子的另一邊走去。她在山箐邊找到了水。是一股山泉,秦進勇和徐吾裳告訴過她,他們就是喝的那泉水。山泉很清澈,在岩石間淙淙地跳蕩著流動,仿佛讓岩石也染上了音樂和色彩。歐陽曉星蹲下身,雙手捧起泉水喝,又澆起水洗臉,感覺十分舒暢。
抬起頭來,卻嚇了一跳,心裏怦怦直響。一隻鹿子隔著岩石和泉水正望著她。是一隻成年雄鹿,身個高大,分岔很開的鹿角也很威武。皮毛是金黃色的,被太陽照著,金光燦爛,十分美麗。歐陽曉星驚異一陣過後,很快又感到了不可思議。鹿子定定地站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眼裏並沒有一絲畏懼,似乎也不因為她的陌生而奇怪。
鹿子什麼時候來的,歐陽曉星也不知道。她甚至沒有聽到鹿子走動的一點聲響。也許它早就站在那裏了,隻是她來這裏喝水洗臉時沒有注意罷了。歐陽曉星這麼想著,突然有些愧疚了,覺得是自己不小心闖進來幹擾了鹿子的行動,影響了它喝水。她向鹿子伸出手,抱歉地向它招招。卻見那鹿子一下揚起頭,蹦跳著反身往樹林裏跑去。
歐陽曉星覺得那鹿子雖然沒有懼怕她,卻似乎並不信任她。離開泉邊往回走時,她心裏一直有些遺憾。她沒有把看見鹿子的事向秦進勇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