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陽當頂時分,兩個人到了格拉河邊,隔著河遠遠看見連隊房屋,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響。秦進勇和徐吾裳暗自高興,加快腳步走過吊橋,下到河邊鑽進菜地,見著什麼摘什麼,把白菜、茄子、葫蘆瓜胡亂采下塞滿了大半麻袋。兩人抬著麻袋走到橋頭,卻一頭撞上從河邊走來的歐陽曉星。歐陽曉星那時在河邊洗了臉,正拿條毛巾往回走,看見兩人的樣子,顯然剛從菜地裏出來,便驚詫萬分地叫一聲:“秦進勇,你們偷菜呀!”
秦進勇見歐陽曉星眼裏滿是疑問和驚奇,知道她的告狀從來就天真得讓人不敢不信,心裏不免痛一下。一時便低了頭,“啊,啊,啊”地很久不能回答。徐吾裳向秦進勇使個眼色,示意他趕快拿個主意。秦進勇抬頭看定歐陽曉星,見她又要說什麼,忙伸出手把她止住,說:“好了,你什麼也不要說了,我讓你看個明白。”說罷解開麻袋口子,抓了袋底用力抖動。茄子、白菜、葫蘆瓜便滾了一地。
歐陽曉星眼睛睜得更圓,神情裏驚詫之中更有一種傷痛,伸手指了秦進勇說:“你們真 是偷了菜呀!裘向東他們都遭了,你們一點不知道,還敢再偷菜。還有俞力……”
話沒說完,卻見秦進勇把手一揮,壓著嗓子喊一聲:“上!”徐吾裳便把歐陽曉星一下抱住。秦進勇也將她手裏的毛巾一把搶過來,往她嘴裏塞。歐陽曉星正驚訝著,嘴張得老大,一下被濕毛巾塞得滿滿當當,想喊也喊不出。頓時急得滿臉通紅,腳也一陣拚命亂蹬。徐吾裳眼看抱不住,慌忙又朝秦進勇使勁點頭,臉憋得通紅說:“快,秦進勇,打她,快點,我抱不住了!”
秦進勇卻急慌慌地擺著手,又壓著嗓子喝道:“不要喊,不要讓連隊聽見!”一邊則急中生智,拾起地上的麻袋,抓住口子,從歐陽曉星頭上籠罩下來,把身子和手一齊籠住。接著又蹲下身,抱住歐陽曉星雙腿便把她扛了起來,往過河的吊橋上跑。嘴裏則自言自語:“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綁到山上再說!”
歐陽曉星被麻袋籠罩著,頭、手和身體都動彈不得,隻剩得雙腳在外。她拚命掙紮,一會兒踢掉一隻鞋,徐吾裳在後麵彎腰拾起來。一會兒又踢掉一隻鞋,徐吾裳又彎腰拾起來,卻在心 裏說,看你還能踢什麼!
歐陽曉星掙紮一陣全然無效,嘴仍被毛巾堵塞著,麻袋裏出氣也困難,便不再掙紮了,心如死灰地任由秦進勇綁上山去。
秦進勇和徐吾裳輪換著扛了歐陽曉星跑,一口氣不歇,很快跑進山林深處。反身看看,連隊與格拉河早已不見了蹤影,森林裏除了鳥鳴也沒有其他聲音。秦進勇不再擔心,讓徐吾裳把歐陽曉星接住放下來。徐吾裳按原樣把歐陽曉星抱住站立起來,卻見仍被麻袋籠罩著的歐陽曉星就像一段揉熟的麵團,軟軟的頹然倒地,哪裏還站得穩。秦進勇慌了,急忙蹲下身,雙手把她抱住,一把扯開那條麻袋。兩個男知青頓時嚇得舌頭伸出老長。
隻見歐陽曉星臉色煞白,閉著眼睛,似乎已經沒了氣息。秦進勇慌忙把塞住她嘴的毛巾取下,一連聲地喊:“歐陽曉星,歐陽曉星,你別嚇我們。”
“你醒醒,我們沒有把你怎麼樣!”徐吾裳也喊。
歐陽曉星並不應聲,仍然癱軟地躺著。秦進勇更加著慌,抓住她肩頭一陣亂搖,又伸手 輕輕拍打她的臉。歐陽曉星仍然沒有應聲。徐吾裳在一旁惶惶然問:“怎麼辦,秦進勇,綁架婦女好像要犯法呢,怎麼辦?”
秦進勇扭過頭瞪他一眼,滿臉惱怒地吼道:“什麼怎麼辦,你閉嘴。現在哪裏是犯法的問題,歐陽曉星要憋死了!”
“啊!”徐吾裳也慌了,跟著蹲下身一臉關切地輕聲喊:“歐陽曉星,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的幾個手指微微動了一下。秦進勇心裏燃起希望,急忙抓住她的手左右搖動,又輕輕拍打她的臉。徐吾裳也伸出手來要往她臉上拍,卻被秦進勇拉住。秦進勇把歐陽曉星放下地,站起身來,又伸手向徐吾裳做出攔擋的姿勢,似乎生怕驚動了一個熟睡的朋友。
便見歐陽曉星的臉上開始有了顏色,漸漸恢複了知覺。口裏也微微喘出氣來。秦進勇高興起來,和徐吾裳齊聲喊:“歐陽曉星,歐陽曉星!”
歐陽曉星終於睜開了眼,神情陌生地看著秦進勇和徐吾裳,似乎努力在辨認著眼前的人,又仿佛沒有認出他們來。轉眼看看林子,眼神同樣陌生,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歐陽曉星的確也不知道,她還沒走進過原始森林。
林子裏光線很暗,層疊的樹冠和藤蔓在林間織出一張厚厚的綠網,遮擋了大部分陽光。少量沒有遮擋住的陽光斜斜地透進林子,變成一根根金線,細細的從枝葉上掛到地麵,仿佛舞台上裝飾的金絲布景。林中地麵卻很幹淨,看不見岩石,也少有雜草,沒及腳踝的落葉淺黃淺黃的都是一個顏色,也不粘一點塵土。正值下午,林間十分安靜,既沒有鳥的鳴叫,也不見野獸跑動。如果把三個人的呼吸聲也減去,那就是真正的萬籟俱寂了。
而人的呼吸聲卻變得異常突出起來,尤其是兩個男知青。因為都站得很近,那時在歐陽曉星聽來,便與那個夜晚她和姐姐歐陽晴月在肖夢瑤的醫務室裏聽到的,隔壁邱老兵發出的粗野至極的喘息聲十分接近。
歐陽曉星被兩個男知青喚起的記憶嚇了一跳,慌忙雙手撐地要站起來,卻又頭重腳輕地搖晃著身子跌坐下地。秦進勇和徐吾裳一齊彎下身來扶她,卻聽她“啊”地一聲叫出來。兩個男知青倒被嚇住,慌忙退開。歐陽曉星神情驚恐地看著他們,又低頭看看自己,雙手環抱著遮住胸脯,直到確信自己全身除了鞋子沒有外,衣著仍然完整,神情才放鬆下來。
徐吾裳把歐陽曉星的鞋子找到,遞到她腳邊。歐陽曉星卻久久看著鞋子,似乎不明白那鞋子為什麼會不在自己腳上。秦進勇便蹲下身拿起鞋一一幫她穿上。邊穿邊說:“歐陽曉星,你把我們都嚇傻了。你要真的就那樣憋死,我和徐吾裳這輩子也完了。我們綁你上山也不是想讓你死。”
“你們綁我上山?啊,你們,對了,剛才在連隊吊橋旁邊,就是你們把我綁了,還有一條麻袋!”歐陽曉星的記憶終於恢複了完整,便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搶過去把那條麻袋抓在手裏,接著高舉過頭,奮力向兩人頭上擲去。隨即又憤怒地喊出來:“啊,壞蛋,強盜,土匪,打砸搶,啊,嗚……”最後是捂著臉哭出來,森林裏頓時響徹了悲聲。
兩個男知青被那哭聲震得心頭發慌,賠禮不是道歉也不是,隻得看著她哭。等她哭聲小點,秦進勇把臉沉下來,說:“不哭了好不好,我們本來也沒把你怎麼樣。誰叫你那麼告狀,誰叫你那麼喊,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偷菜。我們把你綁到山上來,讓你看看這原始森林,有什麼不好。平時你想看還看不到,誰會帶你們女知青上來呀?”
歐陽曉星止住哭,臉上卻仍有驚恐,摸摸自己肩頭和雙腳,問秦進勇:“這就是月亮山啊,有沒有螞蟥和馬鹿虱。”秦進勇說:“你放心,沒有什麼東西咬你,我們扛著你走的呢。螞蟥和馬鹿虱都在低處。”說罷嘻嘻一笑。
歐陽曉星鎮靜下來,仍然警惕地看著秦進勇,問:“你們要把我怎麼樣?”秦進勇說:“不怎麼樣,帶你去月亮山看我們伐木。羅與衛和熊建中還在山上呢。”
徐吾裳也向她解釋說:“我們沒完成伐木任務,但沒有菜吃了,所以才到連隊偷點菜。不然我們一直下不了山。你那麼驚怍怍的一喊,我們還是沒有弄到菜。”
“啊,你們偷了菜還想怪我呀?那不行,我不跟你們去伐木場。我也不當強盜,土匪,我要回去。哪裏是來的路,秦進勇?”歐陽曉星眼神嚴厲起來,逼問著秦進勇。
秦進勇仍然笑笑,說:“這林子裏本來就沒有什麼來路,去路,哪個方向都可以走。我也不知道哪是來的路了,隻有到了伐木場才分得出下山的路。”
“你撒謊,就想騙我。不行,我要下山,你們不給我指路,我自己走。”歐陽曉星說罷,推開徐吾裳就往下坡方向走。秦進勇急了,忙喊:“徐吾裳,攔住她,不要讓她走!”
“這,這,”徐吾裳有些為難,說:“還是讓她走吧,我們不可能再拿麻袋裝她了。”
“廢話,哪裏是麻袋的問題?”秦進勇說:“她第一次上山,一個人根本搞不清方向找不到路!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她要是天黑前摸不出森林,晚上就危險了。不說熊和豹子吃她,野獸一齊叫起來,嚇也把她嚇死了。”又轉向歐陽曉星說:“這回我真的不是騙你,這山裏還有狼,徐吾裳他們都看見的。你最好還是跟我們到伐木場去,我保證不讓野獸傷害你。”徐吾裳醒悟過來,也極力證實那是真的。
歐陽曉星看看秦進勇,又看看徐吾裳,眼裏將信將疑,卻也停住腳步。最後便無可奈何地跟著兩人繼續往山上走。一邊走一邊又不斷地低頭看身上和腳下,擔心有螞蟥和馬鹿虱爬上來。秦進勇回頭看她,又搖搖頭自顧往前快步走。他不再擔心歐陽曉星自己跑掉,也不擔心有螞蟥和馬鹿虱咬她。實際上也沒有。螞蟥都生在低窪陰濕處,到高處就沒有了。馬鹿虱也喜處陰濕,且都藏在草叢中。森林裏樹冠封頂,草便稀少,蟲子之類反倒幹淨。隻是夕陽西沉,林子越走越黑,幾個人腳步也越走越快,都沒了話說。
到了伐木場,歐陽曉星跟秦進勇和徐吾裳一起鑽出林子,看到天空豁然開朗,感覺便也輕鬆下來。正在鋸木料的羅與衛和熊建中看見歐陽曉星竟被帶上山來,驚喜得丟下鋸子便“哦,哦,哦”地歡呼起來。熊建中悄聲問徐吾裳:“秦進勇還真把她綁上山來啦?其實昨晚我們隻是跟他開個玩笑。”徐吾裳說:“沒有辦法,撞到槍口上了。”
羅與衛則湊上前去,看著歐陽曉星,搓搓手,問:“你怎麼也到山上來,也犯錯誤啦?是撒了尿還是偷了雞?”
一句話卻引發了歐陽曉星的傷痛。想起這些天連隊發生的事情,歐陽曉星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拿手指了秦進勇等人罵:“你們都是壞蛋,強盜,土匪,綁架,還有麻袋,啊,啊……”
羅與衛和熊建中並不知更深的原委,一時便有些尷尬。秦進勇把羅與衛瞪一眼。羅與衛慌忙申辯說:“我什麼也沒說,一點都沒有得罪她。”秦進勇說:“好了,大家都不要惹她,看她能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