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章·竹蟲(2 / 3)

“不!”歐陽曉星大聲喊出來,臉也立即變了顏色。她用力掙脫他的手,用另一隻手把那隻被他撫摸過的手緊緊握住,便轉過身往山澗跑去。到山澗小溪邊蹲下,把雙手浸進溪水裏使勁擺蕩。歐陽曉星在溪水裏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濺出一個個小圓圈。

在另一個山頭幹活的歐陽晴月遠遠看見歐陽曉星在山澗邊,扔下鋤頭走過來問:“你在這裏做什麼,曉星?竹蟲把你怎麼啦?我是說那個秦進勇!”

歐陽曉星撩起溪水把臉上的淚痕洗去,才抬起頭來對歐陽晴月說:“我的手打起了血泡,很痛。”

歐陽晴月把歐陽曉星的手拉過來看了看,將信將疑地說:“你就是為這個跑到溪邊來的?我看見剛才秦進勇在你的工位上,他對你說什麼了?”歐陽曉星說:“他幫我砍壩。他看我砍不動就來幫我砍。”歐陽晴月說:“你沒跟我說實話,曉星。我知道秦進勇,那竹蟲一定還說了別的什麼話。不然你怎麼會跑到這裏來,還哭了?”

歐陽曉星愣了一下,有些吃驚地說:“姐姐,你怎麼猜著的,知道我在哭,還知道秦進勇對我說了另外的話?”歐陽晴月說:“我是你姐姐呀,怎麼會不知道?一看你就不對勁。告訴我,秦進勇跟你說了什麼?”

歐陽曉星遲疑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說:“秦進勇說他的雀雀被馬鹿虱咬了,還說他喜歡跟我說話。他還摸了我的手。我覺得他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所以不理他了。姐姐,就 是這樣。”

“啊,他真跟你說那種話啦,那個竹蟲?不行,這次我們真的要找秦進勇算賬了!”歐陽晴月很生氣。歐陽曉星問:“怎麼找他算賬呢,姐姐?”

歐陽晴月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她咬一下嘴唇,神情愈加嚴肅起來,接著說:“你剛才反感他摸你的手,所以才跑到溪邊來洗手,你做得對。曉星,就是應該對那些男的保持警惕。不然的話,這次你讓他摸了手,下次他就會摸你的臉。再下次呢,再再下次呢,他還可能再做出別的什麼來,誰說得準啊!”

“啊,再下次他還會做什麼,姐姐?”歐陽曉星的眼睛向外放射著驚恐,又說,“要不我們馬上報告許指導員和朱連長,讓領導批評他,免得以後他又找借口摸我的手,更不準他做別的什麼。”

但歐陽晴月不同意妹妹的話,她搖搖頭說:“不行,這種事情怎麼好對領導說。對其他人也不能說。人家會笑你。”

歐陽曉星沒了主意,眼裏流露出憂傷,低聲問:“那怎麼辦啊,姐姐?”

“怎麼辦?以後盡量小心點,不光對竹蟲,還有其他男知青,不能讓他們鑽了空子。”歐陽晴月最後總結說。

秦進勇等男知青住的宿舍在女知青宿舍的上方,地勢高一些。兩排宿舍之間隔著很寬的一麵土坡,長著一些青草和雜樹,自然形成了遮擋。男知青們夜間起來小便,多半不願去廁所,而是鑽進宿舍兩頭的草叢中就近解決。還有更懶的,站在宿舍門口就往下撒尿。久了,便衝出幾道溝來,直達下方的女知青宿舍。土坡上原本生長茂盛的青草,因為肥料過盛,反倒不長了,露出黃白間雜的土色。女知青們開始還忍受著,後來漸漸感到難以忍受了,便反映到連隊領導那裏,希望製止。

因為前次發生的菜地亂擺“地雷”事件沒能得到有效製止,種菜的老戰士一直有意見,認為領導太軟弱。這次麵對女知青反映出類似的問題,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便上了心,立即進行了現場調查。他們發現每間男知青宿舍外麵都有小便衝刷的痕跡,也就是說所有男知青都有做壞事的嫌疑。而法難治眾,連隊領導也不好輕易下結論隨便處罰誰。不過,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都認為,這次無論如何必須煞一煞歪風邪氣了,不能隻進行原則性的批評,而有必要采取嚴厲一些的措施。

夜晚,連隊上空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鍾聲,在寂靜的山穀裏異常清脆、響亮。115連沒有司號員,連隊領導要傳達命令,便用一截舊鋼軌吊在樹上敲。一般隻在早晚上工或學習時敲,通常的節奏是不緊不慢那種。節奏急促的鍾聲不常敲,尤其在夜間,知道是發生了特殊情況,連隊發出了緊急集合命令。類似情形知青們也熟悉,過去在學校搞軍事訓練時也演練過,或者防空襲,或者抓敵特。於是都緊張起來,穿好衣服往連隊宿舍東頭的操場上跑。邊跑邊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緊急情況。

歐陽曉星跟著姐姐歐陽晴月跑出宿舍的時候,心裏並不緊張,相反地還有一種期盼,就像小時候渴望參加學校的野營活動一樣。她興奮地問歐陽晴月:“姐姐,聽說有敵特,是真的嗎,聽說敵特有槍,我們什麼也沒拿呀,聽說……”沒有說完,便被歐陽晴月打斷。歐陽晴月說:“曉星,哪來那麼多話,到時候真要去捉敵特,總會發你一支槍,你急什麼?”歐陽曉星說:“那就好了,我有槍就什麼也不怕了。”

歐陽曉星很快發現並沒有誰給她發槍。借著操場兩邊立柱上掛著的馬燈的光,歐陽曉星看見指導員和連長也沒有拿槍。她有些失望,小聲對歐陽晴月說:“肯定沒有敵特來了,可能是演習。”

“這不是演習!”連長老朱說,“今天的緊急集合是有重要的事要處理,這關係到咱們連的聲譽。下麵請許指導員給大家講話。”

指導員老許和連長老朱,過去都在老墾荒連隊任副職。調來115連主事前,兩人一齊到師裏參加過培訓,所以作風硬朗。此外,因為地處邊境,連隊領導除了組織生產勞動外,還負責對新戰士進行軍事訓練。軍訓時營裏派有專人進行指導,還教過知青們如何打槍。歐陽曉星對於槍的期盼就源自這裏。

“今天緊急集合不是有了敵情,也不是軍事演習。”指導員老許開始說話,“但是,今天我們要解決的卻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事,而是關係到連隊軍容風紀的大事。有人不尊重婦女,半夜裏有月光照著,就敢站在宿舍門口對著女戰士宿舍撒尿。這太不像話了,害得我們的女戰士在夜間都不敢出門。現在我命令,凡是夜晚撒過尿的男戰士,都站出來!”

操場上一下沒了聲音,也沒有人站出來。一會兒,男知青隊列裏有人低聲嘀咕:“誰沒有撒過尿啊,又不是石頭人?”

“說什麼怪話呢,什麼石頭人,我指的是亂撒尿的人,鑽什麼空子?”指導員老許有些生氣,但語氣並不強硬。他也意識到自己那句話沒有說完整,麵對這些讀過中學的知青,不能不講究說話的準確。說罷又轉過身,麵向女知青隊列,大聲要求知道情況的女知青指認揭 發。

這本來不是問題,女知青們就因為不願再忍受那樣的撒尿,才向領導報告的。但現在連隊緊急集合追查撒尿者,卻在女知青們意料之外,因此很久都沒有人站出來指認。操場上的空氣一下便凝滯起來,隻有格拉河嘩嘩流淌的聲音把寂靜輕輕撕破,讓人聽來難受。

歐陽曉星最先感到了那種難受。她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臉也憋得通紅,兩隻腳禁不住互相搓著。她悄悄拉一下歐陽晴月,小聲對她說:“怎麼辦呢,姐姐?我知道是哪幾個對著我們屋子撒過尿的。”

歐陽晴月一下變了臉,壓低了聲音說:“你又發傻啦,曉星,什麼也別說!”

“可是許指導員叫我們揭發呢。”

“別開腔,關你什麼事!”

盡管是小聲爭論,姐妹倆的聲音還是讓很多人聽到了。指導員老許便走過來,要她們指認撒尿者。歐陽晴月立即說自己並不知道。

“那麼你呢,歐陽曉星?”指導員老許語氣和藹地問。

歐陽曉星沒有說話。指導員老許又說:“別害怕,我知道你一定看見的,是不是?”

“是,哦,不是……”歐陽曉星感到了一陣惶惑。

“到底是,還是不是?”指導員老許的語氣嚴肅起來。歐陽曉星感到更加透不過氣來, 張開口大聲喘氣。

“是,我看見他們撒尿的,有秦進勇,還有羅與衛、徐吾裳和熊建中。”她終於沒憋過那口氣,大聲說出來。

操場上立即起了喧嘩。男知青隊列中發出了一片哄笑。女知青隊列裏發出的則是竊竊議論。哄笑和議論都含有驚奇和嘲弄的意思。

歐陽晴月感到有些狼狽,向妹妹嗔怪地瞪一眼。歐陽曉星則覺得莫名其妙,又轉向指導員老許,申辯說:“是真的耶。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從竹籬笆牆縫看出去,整整齊齊站著的四個男知青都朝下撒尿,聲音好響哦!”

“嘻嘻……”

“哦……”

“哈……”

操場上又響起一片哄笑。這次連女知青隊列也響起了笑聲,清脆而響亮。

笑聲沒有持續多久,很快被製止了。指導員老許說:“笑什麼笑!歐陽曉星做得對,她敢站出來與歪風邪氣作鬥爭,也是幫助違反紀律的新戰士改正錯誤。大家都應該向她學習。好了,秦進勇、羅與衛、徐吾裳、熊建中,你們要寫出書麵檢查,明天一早就交給我。怎樣處分,看你們的檢查是不是深刻再定。其他人也要接受教育。我們是連隊,要有部隊的好作風,不能再發生隨地大小便的事了。現在都回去睡覺。解散!”

“這就完啦?”對於這樣的集合與解散,歐陽曉星感到不解,悄聲問姐姐:“我還以為緊急集合有什麼大事呢。”歐陽晴月說:“你覺得這點事還不夠你玩呀,還想再說出點什麼來?你呀你,大家都在笑你呢,什麼時候才能懂點事?”歐陽曉星說:“哎呀,姐姐,難道我又錯啦?許指導員要我們幫助男知青改正錯誤,我也沒有亂說他們。”歐陽晴月說:“就是你錯了!怎麼能那樣說話,你不知道丟人啊?”

歐陽曉星更加不解了,一把拉住歐陽晴月的手,說:“哎,姐姐你怎麼啦,是他們隨地大小便而不是我,怎麼他們不丟人我還丟人了呢?”

“你既然說看清楚了他們在撒尿,就等於說你看清楚了男知青的那個。不是一個那個,而是一排那個。你是女孩子呀,還好意思當著全連的人說出來,不知道那是丟人。”

“姐姐,什麼一排那個,你是說他們的小雀雀呀?不對,我沒有看見他們的雀雀,隻看見他們在撒尿。是幾根亮晃晃的拋物線。”

“夠了,還說什麼拋物線!”歐陽晴月很生氣了,打斷妹妹的話,說:“曉星,我現在跟你一點都說不清楚。我隻警告你,你會惹來很多人恨你,尤其是竹蟲!”

竹蟲秦進勇沒有對歐陽曉星的揭發說什麼話。其他幾個男知青也沒有。他們沒機會對她說話,一晚上都忙著寫檢查。第二天一早,四個人都把檢查交到了指導員老許手上。四份檢查分別都不到一頁紙。除徐吾裳外,所有的字都寫得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徐吾裳小時候由他在字畫商店工作的父親押著練過毛筆字,所以寫得工整些,但內容同樣很幹癟。指導員老許初步分析後,對連長老朱說,這樣的檢查太不深刻,很難令人滿意。指導員老許說:“秦進勇他們隻承認了撒尿汙染環境的錯誤,卻一句也沒有提到那也是一個作風問題,是對女知青耍流氓的行為。此外,還有裘向東等人強迫女知青洗衣服的事,本質上說也屬於耍流氓。兩件事情先後在連隊出現,我很擔心呢。這樣嚴重的歪風邪氣任其泛濫那就不得了,必須堅決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