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長老朱把女知青們環視一遍,搖搖頭也不回答,隻管背了丁鬆上岸往連隊宿舍走。歐陽曉星跟著連長,看見丁鬆裸露著的雙腳和脖頸上仍然有螞蟥吸附著,也顧不得害怕了,咬緊牙關,雙手齊動,一條一條地摘下螞蟥扔掉。一邊扔一邊還噓著氣,仿佛為丁鬆忍著疼痛。歐陽晴月看妹妹那樣子,也強忍住惡心,幫著摘丁鬆身上的螞蟥。
晚一步收工回來的指導員老許聽說了情況,急匆匆地迎上來,從連長老朱背上把丁鬆接過。一邊便高聲喊:“衛生員,衛生員,趕快來,丁鬆一點都不能擔擱了!”有人提醒他,知青肖夢瑤被確定為衛生員,這時正在營部接受培訓,連隊現在沒有衛生員了。指導員老許明白過來,一時有些尷尬,卻也不失方寸地繼續喊:“趕快準備擔架,馬上把丁鬆往營部衛生所送,要快!”
但連隊也沒有現成的擔架。連長老朱和兩個老戰士便拆下一爿竹籬笆房門權當擔架。把丁鬆放上去後,又覺得不保險,再拆一爿來,用繩子把兩爿房門紮成一塊。兩個老戰士急忙抬了往營部趕去。
卻說那時連隊多數戰士並不知道丁鬆被螞蟥咬傷危在旦夕。男知青們收工後照例到河裏遊泳洗澡,把一天的勞累都扔進河水裏,然後盡情享受戲水的快樂。
115連所依傍的這條河,當地名稱叫格拉河,少數民族語言就是美麗的意思。格拉河發源於中國西南高原,流經之地都是原始森林,水質沒有汙染,一路下來都澄如碧玉,的確很美麗。河流上遊水勢湍急,下遊則較平緩。流經115連時恰好形成一個凹形的河灣,有沙灘平伸出去,很適合遊泳洗澡。連隊男知青多,會遊泳的也多,就找去搶先占了那片沙灘。每到傍晚時分,便把整個河灣鬧騰得十分歡樂。早些時候聽連長和指導員說起,要男知青讓一段河麵給女知青洗澡,都不樂意,卻也沒有理由公然反對,便商量怎樣阻止女知青的到來。
有人提議說:“最好的辦法是大家都不穿遊泳褲。反正連隊也沒有規定下河洗澡一定要穿遊泳褲。而且老戰士下河洗澡本來就不穿遊泳褲。他們也沒有遊泳褲,有時甚至連短褲也不穿。這是大家都看見的。當然,來河邊洗澡的老戰士都是男的沒有女的。這樣,讓連隊的女知青知道,我們在河裏遊泳時都光著身子,她們就不好意思來了。”
立即有人反駁說:“問題是那些女的怎麼知道我們都沒穿褲子,除非讓她們看到我們中間有誰真的打了光條條,誰敢呢?”
更多的人便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怎麼不敢?我們來打賭,誰敢光著身子在女知青麵前走一趟,誰就是英雄。”
“不必走到連隊宿舍去,就從這裏走上吊橋,連隊女知青保證能看見了。”
“我賭一張飯票,誰光著身子走上吊橋,我的飯票就給他。”
“一張飯票不夠,我加上一張。”
“我也加一張。”
“還有我的。”
“出發前我媽塞給我兩聽肉罐頭,帶了幾千裏路。現在還有一聽,我一直都沒舍得吃,就貢獻出來當最高獎賞了。”
“好哇,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哪個上?”
一幹人等都吵得熱鬧,唯有一個人沒說話。他姓刁,本來有正式的名字,因為身材幹瘦,動作機靈,知青們便以一個戲劇人物的名字叫他刁小三。雖然個頭不大,但他吃飯卻比一般人都厲害,每天的定量都不夠吃,常常喊餓。他過去的女同學有時看不過去,也私下裏送過他飯票幫他抗拒饑餓。這樣的幫助有同情也有輕蔑。便有人指了他說:“刁小三不想把飯 票拿出來,莫不是想吃大家的?”
眾人有了目標,於是都慫恿他接下這個賭:
“好啊,刁小三,我們把一頓飯都湊給你了。”
“還有罐頭!來連隊好多天了,一點肉渣都沒嚐到,你不想吃啊?”
“刁小三,說話呀,幹,還是不幹!要不我們就選別人算了。”
“別人不行,我不讚成,我就選刁小三。刁小三,你怕什麼?你個頭小,那家夥也小,藏在胯下像個螺絲鑽,風吹都硬不起來。就算讓女知青看了,許指導員和朱連長也不會說你思想不健康。”話語裏含了嘲笑。
也有人幫著刁小三打抱不平,說:“小什麼小,咱們人小鬼大,有什麼好怕的啊。”
“是啊,刁小三不要怕,別人的家私也不見得就比你的大。”
“上啊,刁小三!我們知道你想吃這份飯,有種你就接下來。總不至於這邊拒絕了我們的飯票,那邊又伸手向女同學要。我看那些女的也沒有一個真的就看上了你,說不定哪天有了男朋友,就不會再給你飯票了。”
刁小三終於被激怒了。他咬一下嘴唇,什麼也不說,霍地站起身,跳下岩石便往沙灘上走去,邊走邊動手解遊泳褲的係帶。待走過沙灘和河邊蘆葦叢,又走上橫在河上的竹纜吊橋,在橋中央站定時,人們看到刁小三已經一絲不掛,完全是個天人了。
很快有鈴鐺般清脆的叫喊聲傳過來——哇……呀……啊……媽呀!
是幾個扛著鋤頭砍刀從山坡上勞動回來的女知青,因為體力弱小,趕工趕在了最後,所以遲歸了。歐陽曉星也在其中。女知青們從工地回連隊宿舍,吊橋是必經之路。而刁小三站在橋中央,往哪頭走都必然暴露很長時間。
不過,刁小三沒有讓女知青們為難太久。他沒有往橋頭逃跑,而是扭頭看一眼來者,隨即翻出吊橋欄索,站到橋邊,張開雙臂,以一個雨燕穿空的姿勢飛了出去。
所有的人,包括在河裏遊泳的男知青和收工歸來的女知青,都欣賞到了刁小三的跳水姿勢,都覺得那姿勢很優美。後來有同學為他作證說,刁小三的跳水動作不是偶然做出的,也不是故意表演的,那是他的習慣動作。他從小就會遊泳,還學過跳水,曾經從停泊在長江上的登陸艇船舷邊往江水裏跳過。連登陸艇上的海軍戰士都稱讚他跳水姿勢很優美。歐陽曉星和其他女知青在聽到那同學的證詞後都心痛得哭出了聲。
當然,同學的證詞和女知青們的哭聲,刁小三都沒能聽到了。他跳下吊橋後很久沒有冒出水麵。與此同時,女知青們在確認吊橋上再沒有裸男後,便低下頭快步走過了吊橋。對於吊橋因她們快走而產生的劇烈晃動,歐陽曉星後來回憶時都奇怪竟完全沒有印象。而平時她 們都有些害怕走過吊橋,尤其害怕男知青們故意惡作劇地晃動。直到聽到橋下河邊男知青們 此起彼伏的呼喊時,女知青們才意識到刁小三可能出了事。歐陽曉星突然一驚,丟掉砍草刀便返身往回跑。其他女知青也跟著她跑上了吊橋。
女知青們扶著橋欄往河裏張望,很快看見刁小三赤裸的身體在清澈的河水裏飄蕩起伏著 往下遊移動。“啊,啊,刁小三被衝走了,啊,快救人哪!”歐陽曉星大聲叫喊,又伸出手往下麵指示著方向。河邊幾個男知青便撲進河裏,順著歐陽曉星手指的方向追趕過去,在下遊河道拐彎處把刁小三撈了起來。
從營部趕來的醫生老張和保衛幹事老柴,在格拉河邊現場檢查過後得出結論:刁小三死於顱骨破裂。他們分析說,刁小三從橋上往下跳時並不了解格拉河的這段水文,不知道橋下水麵很淺處就有突出的岩石。他跳水時又是采取的頭朝下腳朝上的姿勢,所以撞上岩石就很 猛烈,當然就沒得救。
醫生老張還對朱連長和許指導員說,他們離開營部時,已經看到被螞蟥咬傷的丁鬆。丁鬆的情況很糟糕,氣息已經十分微弱。保衛幹事老柴也神色嚴肅地說:“衛生所就兩個醫生,一下子麵對了兩個危急情況,但都保持了鎮靜,作出了最大努力。現在刁小三死了,如果丁鬆再救不過來,115連麵對的問題就很嚴重了。他要連長老朱和指導員老許必須作好思想準備。
到了晚上,拿擔架送丁鬆去衛生所的兩個老戰士趕回連隊報告說,丁鬆已經死了。衛生所醫生的結論是:丁鬆因為腦部撞在岩石上導致休克,受傷時間過長,加上螞蟥叮咬導致全身失血過多,腦部和心髒功能嚴重衰竭,經救搶無效死亡。
後來在連隊大會上,連長老朱宣布決定:為避免螞蟥溝的螞蟥再次傷人,任何人不準再去小溪水潭洗澡。今後女知青們要洗澡,可以借用老戰士家的衝涼房,也可以到河裏去。老戰士和男知青都要發揚互助友愛精神,熱情地歡迎她們去。這個決定,立即生效。
指導員老許隨即神情嚴肅地作了總結。他說:“連隊一下失去了兩個新戰士,我們同時失去了兩位戰友。我們在沉痛悼念他們的同時,也要認真吸取教訓。今後所有的人,不論是 新戰士還是老戰士,沒有特殊需要,沒經過特別批準,都不準進入螞蟥溝,也不準捉螞蟥來 玩。螞蟥是什麼東西,是吸血鬼,是資產階級,是地主老財,怎麼可以捉來玩呢!新戰士們不知道,這之前玩過就算了,以後再玩就要進行處分,絕不姑息。還有,從現在起,所有的人,不論是新戰士還是老戰士,也不論是男戰士還是女戰士,在格拉河裏洗澡,都要穿褲子。不準打光胯,更不準光著身子走上吊橋。成什麼體統!還有,下河之前首先要摸清水下情況,並且不要逞能。洗澡就洗澡,遊什麼泳!遊泳就遊泳,跳什麼水!一定要玩跳水了,也不要興那些花樣,不能頭朝下,隻能腳朝下。那樣就算再出意外,撞到岩石摔斷了腿,也不致把命丟掉。啊,這樣的教訓,每個人都要記住。”
知青們聽得有些莫名其妙。又紛紛議論說,以後究竟準不準遊泳,準不準跳水啊?如果隻能腳朝下跳“冰棍”,刁小三的雨燕穿空絕技就會失傳,沒有人紀念他了。
對於丁鬆和刁小三的死,歐陽曉星一直很哀傷,內心還有自責,不時地掉眼淚。她姐姐歐陽晴月很擔心,勸了幾次都沒有勸住,便急起來,大聲責備她一點不懂事,就像個小孩子。住在隔壁宿舍的李華珍和蘇紅聽見,走過來問究竟。歐陽晴月仿佛盼來了救星,要她們幫 忙開導歐陽曉星。歐陽曉星仍然陷在自責裏,她對李華珍說:“都怪我,都怪我。我要是不向丁鬆說那些話,丁鬆就不會去螞蟥溝捉螞蟥王。我要是不怕螞蟥吸血,就在溪溝裏洗澡,連長和指導員不要男知青讓出一段河麵,男知青就不會打那個賭,刁小三也不會從吊橋上跳下去。是我害了丁鬆和刁小三,啊,華珍姐姐……”歐陽曉星說話帶著哭腔,神情仍然很惶恐,很憂傷。
“你別胡思亂想,曉星,這怎麼能怪你?這是意外,怪不得任何人!”歐陽晴月更加急起來,又轉向李華珍說:“華珍,你看看,她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心?”
李華珍和蘇紅過去跟歐陽姐妹也是同一所學校的。蘇紅跟歐陽曉星同班。李華珍則與歐陽晴月一個年級,歐陽曉星和蘇紅都叫她姐姐。李華珍先蹲下地,拉起歐陽曉星的褲腿察看了螞蟥咬的傷口。又拉起她手說:“你姐姐說得對,曉星,這的確不關你的事。”又轉過頭來對歐陽晴月說:“隻是,曉星被螞蟥咬了是事實,而且她腳還腫了。我也擔心那溪溝邊的螞蟥毒性大,以後還會傷人,所以,所以,唉……”
歐陽晴月背過歐陽曉星和蘇紅,拉一把李華珍,神色冷峻地對她說:“別再跟曉星提螞蟥的事。她整個腳都有些發腫,那不是螞蟥叮咬的問題。她來例假了,是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