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晴月嚇了一跳。她怕隻用手電光看得不真切,轉身摸到火柴,劃燃後把連隊配發的煤油燈點亮,端起來移近妹妹身邊仔細看。又把手伸到歐陽曉星的腿縫間,在她貼身的褲頭上摸一把,指頭上立即沾了不少血跡,很新鮮。
“哎……”歐陽晴月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神情輕鬆下來,說:“傻丫頭,真是個傻丫頭。哪有什麼螞蟥追著你咬,是你身體起變化了。你呀你,一直沒有長大,都快16歲了,才第一次來例假。好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以後你就跟姐姐一樣,是個大姑娘了。別再發傻,快,把髒了的褲子脫下來,我來幫你。”歐陽晴月說罷,轉身把床頭隔著蚊帳堆碼的一隻皮箱打開,拿出一包衛生紙來,用紅布條為歐陽曉星做成一塊墊子,接著幫她把腿縫兜上。
歐陽曉星眼裏的神情終於由驚恐轉變成了好奇。她輕聲笑著說:“原來是這樣啊?以前我笑你是個騎兵,現在我也跟著你變成騎兵了。”
歐陽晴月瞪她一眼,說:“還笑,真是一輩子都長不大啦?”說罷,又俯下身去,從歐陽曉星的床下再拉出一隻皮箱,對她說:“這隻箱子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以後就歸你使用。”歐陽曉星有些好奇,問:“裏麵有什麼?”歐陽晴月說:“自己打開看不就知道啦!”
歐陽曉星便把箱子打開來看,立即又很驚奇,說:“姐姐,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歐陽晴月點點頭說:“當然,都是你的。是媽媽幫你準備的。”
歐陽姐妹的母親在她們來連隊之前,幫她們分別都準備了兩隻皮箱,一隻裝換洗衣服和常用物品,另一隻則裝了不常用的東西留著應急。歐陽曉星平時並沒留心那些箱子的用處,都讓姐姐管著,這時看見屬於自己的那隻皮箱裏原來也裝了很多東西。麵上整整兩層都是女用衛生紙,包裝成長方柱狀,堆碼得也很整齊。衛生紙下麵則是一些棉布織物,同樣很多。歐陽曉星拿起一件織物看了,不禁笑出聲來,說:“怎麼還有這麼小的衣服?姐姐還想跟我一起玩過家家啊,嘻嘻!”
“過什麼家家?那是嬰兒衣服,以後你要用的。”歐陽晴月不動聲色地說。
“我怎麼會穿這樣的衣服,太奇怪了!姐姐你搞什麼鬼呀?”歐陽曉星更加驚奇了,追著歐陽晴月問。
“誰叫你穿那衣服了?那是為你以後結婚生小孩準備的。哎呀,怎麼一點事都不懂?”歐陽晴月有些不耐煩了,說話的語氣帶了責備。
“結婚?我結婚?搞錯了沒有啊,姐姐?真要結婚也是你在先我在後,你是姐姐呀!這,這……”歐陽曉星眼裏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她覺得姐姐說的事那麼遙遠,那麼不著邊際。於是又固執地問:“這些真是媽媽幫我準備的?”歐陽晴月說:“當然。我們一走就是幾千裏路。媽媽怕我們這輩子很難回一次家了,這地方買東西也不方便,所以把以後的事都準備好了。”
“哦……我知道了。”歐陽曉星恍然大悟的樣子,又說:“姐姐,你的嬰兒衣服是什麼樣式,讓我看看。”歐陽晴月說:“我沒有。”歐陽曉星不相信,纏著要翻看歐陽晴月的箱子。歐陽晴月便拉出自己床下的那隻皮箱讓她看。歐陽曉星看見姐姐那隻皮箱裏果然沒有嬰兒衣服,裝得滿滿的都是衛生紙。歐陽曉星覺得很奇怪,便問:“姐姐,你把你的嬰兒衣服藏到哪去了?”歐陽晴月說:“我什麼也沒藏起來。是真的沒有。媽媽本來也要幫我準備的,我不要。我想我肯定不會在這裏結婚。結什麼婚,跟誰結婚呀?笑話!”歐陽晴月臉上有一種不屑的神情。歐陽曉星有些不解地看著她,最後說:“那我也不結婚,姐姐。我們把這些嬰兒衣服送給連隊老戰士吧,我不需要。”
“那不行!總會需要的,曉星,你會長大。其實從今天起你已經長大了。隻是以後說話做事要多想一想,別讓人家笑話,尤其不能讓那些男知青笑話。剛才你的表現就很糟糕,跟丁鬆他們說什麼螞蟥。哪來的螞蟥!”歐陽晴月教訓似的對妹妹說。
歐陽晴月對妹妹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第二天,連隊很多人都知道了歐陽曉星把螞蟥當壞人,夜裏發出尖叫的事,都當成笑話講。跟丁鬆一起的幾個男知青見到歐陽曉星,故意問她是不是那隻玻璃瓶裏裝的螞蟥咬的。歐陽曉星沒好氣地說:“那些小螞蟥哪裏咬得了人,我是被大螞蟥咬的,不是螞蟥王,至少也是螞蟥將軍。你們隻能捉些小螞蟥來嚇唬人,那 算什麼本事?我就不相信你們有誰真能捉條螞蟥王來。”
對於歐陽姐妹所說不相信他能捉到螞蟥王的話,丁鬆一直不服氣。從心裏說,他也想捉隻大螞蟥送給歐陽曉星讓他報仇。他忘不了當歐陽晴月輕蔑地嘲諷他隻配玩那麼醜的小螞蟥時,歐陽曉星眼裏閃動著的歉意和憂慮的神情。那天中午,丁鬆趁連隊的人都在休息,便拿了那隻玻璃罐頭瓶又去捉螞蟥。他想捉幾隻大的,說不定其中就有螞蟥王。
丁鬆先到了溪溝水潭邊,卻見溪邊草叢已經被砍光,不可能再藏有螞蟥了。再看溪水裏,也沒有螞蟥。他不甘心,涉過潭灣順溪流往上走,邊走邊搜尋。上遊溪流兩邊都長著一些低矮的樹,樹枝連接起來形成一道長長的篷帳,下麵很陰涼。樹上長著一些叫不出名的果實,有大有小,有紅有綠。有成熟的果實,不時掉落下來,砸進溪水裏,叮咚叮咚響成音樂。丁鬆無心欣賞音樂,也不知那些果實能不能吃,所以不敢摘。他隻注意看溪邊岩石和草莖上有沒有螞蟥,嘴裏還念念有詞地說,螞蟥王,出來,螞蟥王,出來。
涉水走了一段,卻沒看到一條螞蟥。他有些奇怪,難道螞蟥聽得懂人話,知道了他要捉螞蟥王的計劃。他把嘴閉緊不再念了,踩著溪流繼續往上走。溪流兩邊的岩石更大些了,岩石重疊相接處的泥土更多,草也更密。再仔細察看,果然就看見了岩石縫裏由水浸著的螞蟥,而且個頭比頭天捉到的大了許多。他用從家裏帶來的集郵鑷子夾住一條裝進玻璃瓶。回頭再看,一條伏在草莖上的螞蟥個頭更大,直著身子探著頭差不多有一根指頭長。圓圓的吸盤也看得很分明,而且快要貼著自己手臂了。他一手扶穩草莖,一手拿鑷子把那條螞蟥捉住。螞蟥立即把身子蜷成一團,頭也不再亂動,仿佛死去一般。丁鬆想它一定是詐死,沒有敢做敢 當的氣度,由此即可判斷它肯定不是螞蟥王。
丁鬆彎腰回身繼續搜尋,把岩石縫和草莖以及探在溪水上空的樹枝都仔細察看了一遍,沒有發現個頭更大的螞蟥。他仍不甘心,再往上走。小溪上遊樹林越來越密,光線也越來越暗,眼睛搜尋起來很吃力了。他找了一陣,個頭更大的,可能是螞蟥王的仍然沒找到。想到時間也差不多了,丁鬆打算放棄,就拿那條指頭長的充當螞蟥王讓歐陽姐妹看。
轉過身,卻見腳下溪水竟然變了樣,有如絲線般的血跡一絲一縷地冒出來。幾股血絲彙合,又變成一條筷子般粗細的血流往下流飄去。丁鬆驚訝地順流往下看,竟然看不到頭,血流已不知淌了多遠。他慌忙提起一隻腳來,便見自己小腿肚、腳踝、腳背、腳趾上都粘有黑褐色的螞蟥。有的細,有的粗,有的圓滾滾胖乎乎已經吸飽了血。
丁鬆隻顧著捉大螞蟥,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岸邊岩石和草叢間,卻把自己腳下的溪流忘記了。而那些伏在水中石塊上被溪流隱藏起來的螞蟥,則趁機貼上他沒在水裏的雙腳,肆無忌憚地吸血。螞蟥吸血時先把吸盤貼上人的皮膚,壓緊,然後一點點擴張,最後把皮膚輕輕頂破。其過程往往神不知鬼不覺,人很難立即感到疼痛,直到螞蟥吸飽血溜走後,痛癢的感覺才漸漸襲來,也不劇烈。丁鬆那時腳沒在水中,捉螞蟥又太專心,不想反被螞蟥集體偷襲成功。這時便感到背心一陣冰涼,頭皮發麻,有些天旋地轉了。
終於定住神,立即跳到溪流間一塊高出水麵的石頭上站定。然後強壓住惡心,手忙腳亂地拿鑷子狠狠拍打、刮削那些螞蟥。有叮得太牢不肯退走的,丁鬆先用一隻手按住頭部摘下來,接著再用一隻手抓住尾部狠命拉扯。螞蟥的身子由橄欖形被拉成一根筷子,終於斷成兩截,鮮血便四濺開來。濺到臉上、身上,丁鬆澆把水把原本屬於自己的血洗掉。再抓住一條,再扯成兩段,然後扔掉。如此往複。他幹得很堅決,很開心,心裏充滿複仇的快感。
從腳趾縫間摘下最後一條螞蟥的時候,他突然有些後悔了。那條螞蟥很小,比被他憤怒地扯斷殺掉的那些都要小。被處死的螞蟥因為吸飽了血,圓滾肉實的個頭,比先前捉住關進玻璃罐頭瓶的幹瘦細長的螞蟥看上去要大得多。他後悔不該都把那些吸了他血的螞蟥全都處死。如果捉兩條回去,或許真可以讓歐陽曉星和她姐姐歐陽晴月相信,那就是螞蟥中的王和王後了。
他心有不甘,再次仔細察看自己身上和周圍樹叢,希望還有一條大螞蟥沒有被誤殺,也沒有被遺漏。果然看見了。一條比玻璃瓶裏關著的螞蟥足足長一倍的大螞蟥,此時正懸在頭頂樹枝上,倒掛金鉤般地探著身子,搖動著頭和吸盤。如果掉下來,就正好粘上他的額頭。丁鬆驚嚇之餘,又暗自高興。這很可能就是螞蟥王了!
他立即動手,舉起鑷子去捉那螞蟥。但沒夠著,差了那麼一點距離。螞蟥仿佛知道了危險,臨時放棄了粘附到人身上吸血的打算,把原本拉長的身子收縮了回去。丁鬆不肯放過,移動腳步往石頭的最高點站上一些,然後伸直手臂舉起鑷子再去捉。仍然差了一點。他縱身往上一跳,同時眼明手快地用鑷子去夾那螞蟥。
這次丁鬆的動作十分準確,終於夾住了螞蟥。但與此同時,他騰空的雙腳落下來卻失去了支點。腳下溪水中的那塊石頭因爆發力蹬踏而鬆動,原本不大的石頭此時發生側移,平麵變成斜麵。丁鬆雙腳先後著地,站立不穩,整個身子便滑倒傾斜,一下掉進溪水裏,後腦勺重重地撞上溪邊一塊突出的岩石。他還沒來得及叫出一聲,便一下失去了知覺。
丁鬆與螞蟥作戰,又摔倒昏迷的情況,115連的人沒有誰知道。下午,連長和指導員發現丁鬆沒有出工,問與他同宿舍的知青。回答說他們也不知道丁鬆幹什麼去了。指導員老許很生氣,回連隊挨個檢查了知青宿舍。知青宿舍都沒有上鎖,不論男女。因為沒有什麼私人財產,也少有個人秘密。室內一目了然,也方便連隊領導了解情況,隨時掌握知青們的思 想動態。然而察看完所有的知青宿舍,都沒見丁鬆的影子。
到傍晚時分,有女知青相約著端了洗衣盆到小溪水潭洗澡,發現原本清澈透亮的溪水失去了往日的模樣,變得有些渾濁了,撩起水來還隱隱約約能嗅到一絲血腥味。幾個女知青不知怎麼回事,都遲疑著不敢下水。直到歐陽姐妹也來到溪邊,大家議論起來,才覺到了不對勁,立即向連長報告。連長老朱提了砍草刀,趟過潭灣,沿溪流往上尋找,終於發現了一半身子都浸在水中的丁鬆。
丁鬆完全沒有了知覺,麵無血色,全身上下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蟥。數不清個數的傷口有的已經結了幹疤,有的仍然流淌著鮮血。
連長老朱伸手探探丁鬆的鼻息,發現還有氣息,慌忙把他抱起來拖到一塊幹淨的岩石上放平。接著伸手胡亂地抹掉一些已經吸飽血的螞蟥,也顧不上為丁鬆做更多的清除,反身把他背上,再順著溪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來。已經吸飽血的螞蟥和吸得半飽的螞蟥,一路不停地掉落下來,把溪水濺出一個一個的小水渦。女知青們見了,都驚懼萬分,有的立即嘔吐出來,哇哇哇地十分難受。
歐陽晴月和歐陽曉星見連長老朱背著丁鬆趟水,一手還拿著那把砍草刀,立即上前把刀接過來。又伸出手要幫他把丁鬆接下來,卻不知該如何下手。歐陽曉星急得一連聲地問:“怎麼辦啊,連長?怎麼辦啊,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