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塞客吟》創作時間非常相近的還有《群鶴詠》:
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
一摧雲間誌,為君苑中禽。
雖然隻有四句,意思很清楚,詩人以遠鶴喻己,以“苑中禽”喻自己屈處宋明帝下,而其“雲間誌”卻不可摧滅。據《南史?荀伯玉傳》記載,蕭道成鎮守淮陰,因受宋明帝猜疑,征召他回朝,他心中懷著憂慮,看到平澤中有一群鶴鳥,遂命筆寫下此詩,他通過詩篇把深藏的意旨,吐露給當時身邊的親信荀伯玉。
蕭道成的書信也值得注意。自漢以來,書信體一直為文學家所重,因為它宜於宣泄感情、表達情愫,成為文學散文中最受青睞的文體。今存蕭道成相對完整的書信有《與褚淵袁粲書》、《報沈攸之書》。
《與褚淵袁粲書》見於《南齊書?褚淵傳》。元徽二年(474),蕭道成平桂陽王劉休範的動亂,因功遷官中領軍,兼領南兗州,增給所食戶邑。蕭道成一再辭讓,並給時任中軍將軍的楮淵和衛軍將軍袁粲寫了這封書信。
《與褚淵袁粲書》全文如下:
下官常人,誌不及遠。隨運推斥,妄踐非涯,才輕位重,夙宵冰惕。近值國危,含氣同奮,況在下官,寧吝身命。屢冒烽炭,報效恒理,而褒嘉之典,偏見甄沐,貴登端戎,秩加爵土,瞻言霄衢,魂神震墜。下官奉上以誠,率性無矯,前後忝荷,未嚐固讓。至若今授,特深恒迫。實以銜恩先旨,義兼陵闕,識蔽防萌,宗戚構禍,引誚歸咎,既已靦顏,乃複乘災求幸,藉亂取貴,斯實國家之
恥,非臣子所忍也。且榮不可濫,寵不可昧,乞蠲中候,請停增
邑,庶保止足,輸效淮湄。
蕭道成內心未嚐不渴望得到執掌軍權的中領軍職位,但寫此信推辭,有兩個用心:既試探禁軍重要將領褚淵、袁粲的態度,又給時人以居功不驕、謙恭自讓的印象。這番話說得比較懇切,反複再三,表示謙讓,同時又一再暗示自己對劉宋江山的拱衛之功,其中心曲,了解蕭道成的褚淵和袁粲一讀就懂。褚淵與袁粲回信,稱頌蕭道成的屢立戰功,希望他不要獨善其身,而應在此國家非常之時,義不容辭地承擔其責任來,這才是至大至公的行為。蕭道成於是接受了朝廷的命令。
《與褚淵袁粲書》以四言句為主,文字簡短,一氣嗬成,文氣流貫,意旨的表達含蓄而準確,是一篇比較優秀的書信體散文。
《報沈攸之書》見於《南齊書?張敬兒傳》。宋順帝昇明元年(477)冬,荊州刺史沈攸之起兵反蕭道成。他寫信給蕭道成,指責蕭道成有篡位之跡,與其絕交。蕭道成接到沈攸之的絕交書後,口授己意,令身邊擅長尺牘的周顆寫下回信,這就是《報沈攸之書》。因此,這封書信,實際是蕭道成與周顆的共同作品。《報沈攸之書》全文較長,節選並賞析如下:
“吾結發人仕,豈期遠大,蓋感子路之言,每不擇官而宦。逮文帝之世,初被聖明鑒賞;及孝武之朝,複蒙英主顧眄。因此感激,未能自反。及與足下斂袂定交,款著分好,何嚐不勸慕古人國士之心,務重前良忠貞之節。至於契闊杯酒,殷勤攜袖,薦女成姻,誌相然諾,義信之篤,誰與間之。又乃景和陵虐,事切憂畏。明帝正位,運同休顯,啟臆論心,安危豈貳。”此節先說自己最初出仕,並無遠大誌向,隻是先得宋文帝鑒賞,複蒙孝武帝顧眄,又得明帝看重,才漸為朝廷重臣,朝廷與自己,可謂“運同休顯”。言下之意,謂沈攸之說自己有篡位之跡,純屬無稽之談。而自己本來與沈攸之關係素深,且“薦女成姻”,相信這種情分應該是“誰與間之”、“安危豈貳”。文辭婉轉懇切,“契闊杯酒”幾句寫得感情淋漓。沈攸之的背交棄義,不言自明。
“元徽之季,聽高道慶流言,欲相討伐,發威施敕,已行內外。於時臣子鉗口,道路以目。……先時足下遣信,尋盟敦舊,厲以篤終,吾止附還白,申罄情本,契然遠要,方固金石。今日舉錯定是,誰恧久言邪?”這節說後廢帝劉昱多行不義,又聽信高道慶的流言,戕害忠良,當時政治,敗壞到了“臣子鉗口,道路以目”的地步,後廢帝的滅亡,咎由自取。就朝廷的重要事件,自己與沈攸之常有溝通,沈攸之亦來信“尋盟敦舊”,雙方的理解與友誼,應該是“方固金石”,豈料沈攸之竟起兵並來書絕交,“誰恧久言邪”。“恧”是慚愧的意思,“久言”猶言舊言、舊約,“定是誰恧久言邪”,意思是:我與你沈攸之究竟誰應該為舊約而慚愧呢?這是針對沈攸之來書中“義無貳計”等語而攻子之盾。
“元徽末德,勢亡煙祀,足下備聞,無待亟述。太後惟憂,式遵前誥,興毀之略,事屬鄙躬。黜昏樹明,實惟前則,寧宗靜國,何愧前修。廢立有章,足下所允,冠弊之譏,將何以語?封為郡王,寧為失禮?景和無名,方之不愈乎?”此節先說劉昱“末德”,導致“太後惟憂”,那麼,自己行“興毀之略”,實在是替太後解憂,有什麼可指責的呢?再針對沈攸之指責自己廢除宋後廢帝立順帝是“罔滅天理”,嚴正地說:“黜昏樹明,實惟前則,寧宗靜國,何愧前修。”並抓住沈攸之信中“昏明改易,自古有之”的說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廢立有章,足下所允,冠弊之譏,將何以語”雲雲,一連三個反問句,氣勢逼人。
又針對沈攸之指責自己大收宮女、劫奪皇家金寶等不實之詞,理直氣壯地回答:“必若虛設市虎,亦可不翅此言;若以此詐民,天下豈患無眼。心苟無瑕,非所耿介。”
“袁粲、劉秉,受遇深重,家國既安,不思撫鎮,遂以足下表裏潛規,據城之夜,豈顧社稷。……吾之方寸,古列共言,乃以陶、庾往賢,大見譏責,足下自省,詎得以此見貽邪?比蹤夷、叔,論吾則可;行過桀、蹠,無乃近誣哉!”此節先指出,是沈攸之與袁粲、劉秉內外勾結,不顧社稷安危,而不是如沈攸之所指責那樣,自己獨斷專行,不與重臣商議廢立大事。然後坦然表示,沈攸之休得用東晉陶侃、庾亮那樣的賢臣來指責我,如果說我可以比蹤伯夷、叔齊,那是可以的;你沈攸之說我的行為比夏桀、盜蹠還惡劣,豈非誣言讕語!
《報沈攸之書》之妙,不在能就其所指責一一駁斥,更在於能反過來指出沈攸之曆來的所作所為,與其聲言的“大理”恰恰相違背,由被動作答一變為主動出擊,就說理而言,實為妙招。信中指出沈攸之每當國家危難,或者“宴安中流,酣飲自若”,或者“坐觀成敗,自以雍容漢南,西伯可擬”。進一步揭露沈攸之“招集逋亡,斷遏行旅,治舟試艦,恒以朝廷為旗的,秣馬按劍,常願天下有風塵”。
最後,《報沈攸之書》針對沈攸之的聲言絕交,擲地有聲地回答說:“足下尚複滅君臣之紀,況吾布衣之交乎?”並警告說:“今六師西向,為足下憂之。”回書至此戛然而止,讀來有味。
蕭道成的詔書,雖然文字簡短,字裏行間,往往也可看出其醇厚的性情。首先,蕭道成對故裏的關切,在詔書中常有體現。建元元年夏四月,蕭道成即皇帝位,秋七月即下詔:“南蘭陵桑梓本鄉,長蠲租布;武進王業所基,複十年。”免除故裏民眾的部分租稅和十年徭役,體現出他對故裏的關切。與此相關,蕭道成在南蘭陵修建了建元寺,寺內修建了高峻的建元寺塔(即今常州紅梅公園內文筆塔)。雖然曆經戰火,數度重建,現在的寺塔早非其舊,蕭道成對故裏的關切,尤可想見。其次,蕭道成對在自己的屬下多有眷顧。建元元年的《甄敘遺才詔》,誠懇地說明自己能登帝位,“實資士民之力”,因此念念不忘,“元徽二年以來,諸從軍得官者,未悉蒙祿”,令有司“可催速下訪,隨正即給,才堪餘任者,量洗量序”。可以看出,他內心深處,希望那些曾經共患難的屬下,都有很好的祿位。
再看蕭道成的書法藝術。史稱蕭道成一向喜好書法,有很高的書法造詣。當時最有名的書法家是王僧虔,最擅長隸書。宋文帝時,文帝看見王僧虔在白絹扇麵上的書法,感歎道:“不僅運筆直追王獻之,器具雅量應該超過王獻之。”蕭道成即位不久,與王僧虔比賽書法,各自書寫完畢後,蕭道成問道:“誰應該得第一?”王僧虔回答:“為臣的書法第一,為陛下您的書法也是第一。”蕭道成笑著說:“你真可算得上善於為自己說話。”另外一種傳說是:蕭道成當時問王僧虔:“我的書法與你比怎樣?”王僧虔回答道:“為臣的楷書第一,草書第二;陛下您的草書第二,而楷書第三。為臣沒有第三,陛下您沒有第一。”王僧虔的意思,是說自己的揩書遠勝蕭道成,草書與蕭道成同等。蕭道成大笑說:“你真善於說話,現在天下有道,孔丘也不能改變你的書法地位。”蕭道成嗜好古人的書法,曾經拿古人書法十一卷給王僧虔,征求他對古代善書者的看法。王僧虔把自己所得孫權、張芝、索靖等十一人的書法共十一卷,陳獻給蕭道成,又把東晉羊欣的《采古來能書人名》呈上。值得注意的是,宋大明年間,因為宋孝武帝希望人們盛譽自己的書法,猜忌心又重,王僧虔不敢顯露自己書法的高超,故意用禿筆書寫,以此見容。與王僧虔相似的是著名文學家鮑照,也因為擔心遭到宋孝武帝的猜忌,故意把自己的文章寫得冗雜俚俗,以求自保。到蕭道成的時代就大不同了,王僧虔可以直接說自己的楷書超過當今皇帝,可以把自己對於書法史的見解不保留地陳獻給皇帝,當時蕭道成統治下文化氛圍的寬鬆,可以想見。這些傳說也說明蕭道成的草書應該是相當不錯的。
六、獎掖文士
作為文學家的蕭道成,與文士頗有交往,重視獎掖文學之士,對文學乃至文化,可謂身體力行。
江淹,少以文章聞名,賦與詩均天下一流。劉宋末,江淹為建平王劉景素屬官,因劉景素與心腹謀議叛亂,江淹贈詩十五首以諷諫,被貶黜為建安吳興令。三年後,蕭道成輔政,聽說江淹的才氣,召為尚書駕部郎、驃騎參軍事。當時的軍書表記,蕭道成都安排江淹草擬。蕭道成為相國,又補江淹為記室參軍事。蕭道成登基做上皇帝,命江淹參掌詔冊,並與檀超典掌國史。以後齊武帝、梁武帝,對江淹都很重視,梁時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可以說,沒有蕭道成的格外重視,不會有江淹後來的顯達。
檀超,博通文史,性格狂傲,與蕭思話之子蕭惠開為刎頸之交。自比晉名士郗超,稱為“二超”,並說自己比郗超優秀。蕭道成對他非常欣賞喜愛,建元二年(480),初置史官,任命檀超與江淹掌史職,檀超上表定修史條例。
丘靈鞠,好學,善為文章,是《與陳伯之書》的作者丘遲的父親。蕭道成輔政,命丘靈鞠參掌詔策。蕭道成即位,任命丘靈鞠為中書郎,敕知東宮手筆。不久又掌知國史。齊高帝即位,領東觀祭酒。東觀祭酒負責宮中藏書和著述,這個職位深為丘靈鞠喜愛,他高興地說:“常人為官希望不斷遷升,使我終身擔任東觀祭酒,我沒有任何遺憾。”很明顯,沒有蕭道成的任用丘靈鞠,也不會有齊武帝時丘靈鞠的得遂所願。
附:蕭道成年譜簡編
宋元嘉四年(427):蕭道成出生,母陳道止,道成字紹伯,小字鬥將。
宋元嘉十六年(439):蕭道成十三歲,師從著名儒家學者雷次宗在雞籠山學《禮經》和《左氏春秋》。
宋元嘉十七年(440):蕭道成十四歲,其父蕭承之領兵防守豫章(今江西南昌),蕭道成舍棄學業,隨父南行。
宋元嘉十九年(442):蕭道成十六歲,竟陵(郡治在今湖北天門市西北)一帶發生騷亂,蕭道成受命領偏軍討伐。
宋元嘉二十一年(444):蕭道成十八歲,參與討伐北魏之役。
宋元嘉二十三年(446):蕭道成二十歲,隨雍州刺史蕭思話鎮守襄陽,屢屢攻破山蠻聚落,任左軍中兵參軍。
宋元嘉二十四年(447):蕭道成二十一歲,其父右軍將軍蕭承之卒,承之字嗣伯,年64歲。
宋元嘉二十七年(450):蕭道成二十四歲,北魏太武帝統兵圍宋汝南,宋救兵為北魏所敗,蕭道成與寧朔將軍臧質固守盱眙,為北魏軍攻圍,形勢危急,官兵合力堅守,直至北魏兵退。
宋元嘉二+九年(452):蕭道成二十六歲,率偏軍征北魏仇池,破敵二壘,又拔一城。因功襲爵晉興縣五等男。
宋孝建元年(454):蕭道成二十八歲,任江夏王大司馬參軍,後任建康令。
宋景和元年(465):蕭道成三十九歲,為後軍將軍,宋明帝立,為右軍將軍。
宋泰始二年(466):蕭道成四十歲,任都督北討前鋒諸軍事,鎮守淮南。
宋泰始三年(467):蕭道成四十一歲,解淮北角城之圍,遷督南兗、徐二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
宋泰始五年(469):蕭道成四十三歲,進督兗、青、冀三州。
宋泰始六年(470):蕭道成四十四歲,授冠軍將軍,仍.留鎮淮陰。《塞客吟》大約作於此時。
宋泰始七年(471):蕭道成四十五歲,被宋明帝征召回京,作《群鶴吟》,任散騎常侍、太子左衛率。
宋泰豫元年(472):蕭道成四十六歲,宋明帝遺詔封蕭道成為右衛將軍,領衛尉,掌禁衛兵權,與尚書令袁粲、護軍褚淵、領軍劉8!)共掌機密事宜。旋即解去衛尉職,加官侍中,統領石頭戍軍事。
宋元徽二年(474):蕭道成四十八歲,桂陽王劉休範在尋陽起兵,蕭道成率兵到新亭平息叛亂,任執掌軍權的中領軍,與袁粲等四人號為“四貴”。作《與褚淵袁粲書》。
宋元徽四年(476):蕭道成五十歲,加尚書左仆射職。宋後廢帝劉昱欲加害蕭道成,被陳太妃製止。平息建平王劉景素叛亂。
宋元徽五年(477):蕭道成五十一歲,聯結宋後廢帝劉昱左右楊玉夫等,殺死劉昱,立年僅十一歲的安成王為帝,史稱順帝。蕭道成為錄尚書事、驃騎大將軍,兼統軍國要事。擊潰起兵反對自己的司徒袁粲等。作《報沈攸之書》。
宋昇明二年(478):蕭道成五十二歲,擊敗起兵討伐自己的荊州刺史沈攸之。進官太尉,都督十六州軍事。旋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太傅、領揚州牧,準許帶劍上殿。
宋昇明三年(479):蕭道成五十三歲,進位相國,封齊公,加九錫。旋進爵齊王,逼宋順帝禪位,改元建元。旋殺宋順帝。命群臣各言政治得失。限斷諸將私募部曲。
齊建元二年(480):蕭道成五十四歲,遣使巡查沿淮邊地,撫慰特
十七年黃籍為正本。
齊建元三年(481):蕭道成五十五歲,六月,大赦天下,民間逋逃的租稅和舊債,酌情減除。
齊建元四年(482):蕭道成五十六歲,下詔設立國學。三月,病逝。
(本文作者王曉衛係貴州大學教授、貴州省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