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看燕青的眼光很迷茫，帶了更多的……追憶。或者說是正在回憶。她不過是與燕青年紀相仿的女子，卻有著比燕青更多更多的經曆。我相信，最終從大陸來到的人一定承載了很多的故事，隻有如燕青這樣始終生活在島上的女子，才會脫離開那種紛擾。
這一刻，我又是多麼慶幸燕青的出身，讓她一直保持著這種幹淨爽朗，比大海的浪濤更加美好。
燕青沒有問客人來島上原因的習慣，除了那個同意的名義，其他的都不重要。而事實上，流落在孤島上的幾乎都不是真正的犯者，不過是受了牽連的家眷，老弱孤小。
蘇氏夫婦麵海而坐，我同燕青在稍遠一些的地方。
“蘇夫人說這是個好地方。”燕青依舊靠在我懷裏，我也依舊抱著她。她像隻慵懶的貓兒一樣趴著，望著滄海，“我也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再好不過了。”她看看我，眼中閃著狡黠，問道2：“知道為什麼嗎？”
我隻看著她。有時候，她就是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我並不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就好像現在。所以我隻是注視著她慧黠的眸子，等著她給我答案。
“因為我在這裏遇到了你呀。”燕青說得很自豪，好像我是什麼英雄一樣。“我呢，第一眼就喜歡你了。說來好奇怪，我為什麼會喜歡你？”
我苦笑，成親七年，相識十年，她現在才問出這個問題。為什麼喜歡我？這個妻子的心思果真非同凡響。
“你說呢？”我問道。
“我不知道。”燕青躺下來，枕著我的腿，麵對我，“我就是想救你。”
“如果你不喜歡，是不是就不救我了？”
“不會啊。”燕青回答得幹脆，又盤腿坐好，搖搖身子，道，“當然還要救，不過不嫁你了嘛。”說完，她笑了起來。
我將她拉起，手心與手心交疊的刹那，我感受到比往日更多的溫暖。燕青拉著我，笑容甜蜜，又回身招呼蘇氏夫婦。
我依舊到海邊等燕青。
蘇氏夫婦在島上的第二天。
老地方，隻是時間稍稍微早了一些。習慣了等燕青到來，我從不擔心她遲到。
隻是今日，等來的卻是蘇夫人，或者說，是她在等我。
女子孤身立在海邊，日落斜暉之下，她更像是在眺望大海另一處的大陸。
“蘇夫人。”我上前。
“燕青說，她要幫人做些事，會玩一些過來。”她依舊望著海，目光空茫。
“有老蘇夫人傳信。”我回道。
少了燕青的日落就是少了生氣。那輪紅日一點點地下墜，一寸寸地落入海平一線，十年來的柔情蜜意，都在這樣的光線中冷卻。
突然想起初識的女子，她依舊那樣站著，迎著逐漸沉默的夕陽，身後的沙地上是她被拉長了的影子。然而她們，卻好像彼此孤立。
她是憂愁滿腹的女子，淺藍色的眸子裏總有不經意的哀傷。她沒有打破沉默的習慣，晚風中的她，總是教我莫名想起《飛絮》那一音之後的感受，卻在想要去追尋的時候，一切成空。
其實我們的距離並不遠，僅僅兩三丈罷了。她的容貌清晰，隻是一切都仿佛那麼遙遠，我與她，隔著一整個世界，可望而不可即。
她提步，走向撲上岸的浪濤。目光依舊沒有焦距。
她俯身撿起一枚貝殼，放在手中摩挲，有些像燕青，隻是她做來要輕緩柔和許多。她就那樣默默看著手中的貝殼，然後諷刺地說著：“同一片，同一件事，為什麼竟不複當年？”
“你們都能回去，那我呢？”她望著退去的潮水，幹澀地問，語調蒼涼，“回哪呢？滄海中的神明，你告訴我吧。”
“蘇夫人，時候差不多了。”我叫她。
她回頭，卻是去看身後的影子，頗有顧影自憐的味道。眉間灌滿了淒苦，而後她說：“我們回去吧。”
“蘇夫人是瑪勒族人吧。”我曾聽島上的幾名瑪勒族人說過，那片大陸上隻有瑪勒族人是藍眼。
“家母是瑪勒族。”她回答得清淡，與先前的凝重截然相反。
“難怪方才說起海神呢。”瑪勒族人信奉海神，祈望、滄海、忘川，但凡有瑪勒族人的地方，就有他們的信仰，然而她此時的眼光又分明對此有了質疑。
“是我不夠虔誠，他才決定摒棄我的吧。”似在自言自語，她轉頭望向滄海。海的那頭就是大陸，“或者，那裏根本就沒有神祗，一切都隻是族人的想象。”
“先生，你知不知道那道長線之後究竟是什麼？真的在那裏存在神明嗎？為什麼他聽不見我的祝告？讓一切發展成這樣？”她依舊不曾看我。
夕陽下，我隻能看見她此時的側臉，以及眼角的淚光，卻遲遲沒有落下，一直到她低頭，才倏然滴落。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樣的女子，她的一切都有我不曾理解的傷痛，我甚至難以麵對那一閃而過的眼淚。
第三日，停泊的官船終於離開，在夕陽墜去之後，終於不見。
我從未和燕青說過關於蘇氏夫婦的感覺，在一開始，我就感知到他們必定會離開，一切不屬於離淵島的情緒，都不會在這裏存在地長久。
隻有燕青對此惋惜。
“你說，他們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了吧，你不覺得這島上的人已經很多了嗎？”我低頭看著悵然的女子。
“還好吧。”燕青左顧右盼，最後又看著我，“自海，我好希望，再沒有人會來離淵島。”
我淺笑，將難得悲傷春秋的女子攬在懷中，告訴他：“就算有人在來，也不會有遺憾的。”
南冠之地，卻種下了我們彼此的幸福，縱使過往悲慟，卻早已經與之無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