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夜晚在秋分之後開始。天氣完全冷了下來。母親在洋油燈下,搓稻草繩,十八根稻草分成三組,編織起來搓,繩子大拇指粗。這些繩子是用來編織飯窠。飯甑裝進飯窠裏,可以保溫。稻子收割了,霜降來了,上山撿拾油茶籽。油茶籽要不了五天,撿拾完,曬在場院裏。紅薯割藤,翻挖。冬季爬上高高的靈山,坐滑滑梯下來,到了饒北河。隆冬,滿山的灌木林已層林盡染。母親最繁累的時間也在冬季。每天晚上,她在洋油燈下,把油茶籽從油茶殼裏分揀出來,一顆一顆地剝,兩個籮筐,一個裝油茶殼一個裝油茶籽。油茶殼刮手,一個晚上剝下來,手指都皸裂,母親用膠布綁著手指,膠布都是殷紅的。我家有一百來斤茶油,要剝十幾擔殼子。我們幾個小孩,圍著母親,一起剝,剝不了一會兒,我們睡著了。洋油燈冒黑黑的煙,濃濃的,額頭鼻梁,全是黑煙塵。黑煙傷眼,一個冬季下來,眼睛都沒辦法睜開,隻能眯眯眼看東西。分揀完了油茶,已進入臘月,預備過年的吃食。雖然吃食很匱乏,魚肉十分有限,但作為一個大戶之家,吃口太多,母親不能不使出渾身解數。做圓圓粿和炸油豆腐,是必須的,且量大,不然無法滿足那些張開的像山洞一樣的嘴巴。把白蘿卜紅蘿卜芋頭香菇切細切碎粒,和紅薯粉一起調成糊狀,捏成一團團,在蒸籠裏蒸熟,再擺在籮萁裏晾。要吃的時候,把圓圓粿切起來和豆腐、菠菜一起煮或紅燒。剛蒸上來的圓圓粿,有一股蘿卜的馨香,吃起來潤滑而不粘牙,軟而不裂,熱而不燙。我們都十分愛吃。蒸的時候,我們站在灶台邊,手捂在灶台麵板上,熱量傳導到四肢血脈,蒸汽從籠子裏,噗,噗,噗,噗,一圈圈擴散,沸水在籠底咕咕咕咕叫。母親在案板上,搓團子,和我們幾個孩子講她小時候的事情。我們眼巴巴地等著圓圓粿出籠。在饒北河流域,可以這樣說,沒有任何一個小孩可以例外——炸油豆腐那天,幾乎可以和過年相提並論。油是上好的新茶油,把出箱的豆腐,切成小方塊,放在熱熱的油鍋裏炸,豆腐白白的,轉淡黃色,轉深黃色,豆腐裏麵全空了,撈上鍋,撒鹽粒,裝缸。缸是大缸,可以盛一擔水。油豆腐鬆爽脆香,無論是文肉,切絲炒肉炒青椒,還是白口吃,都是上等佳肴。下稀飯,是最滋美不過了。若是在春天,雷雨之後,草皮灘上,一夜間鋪滿了地皮菇,撿拾回來,洗淨,和切碎的油豆腐一起做酸湯,撒上蔥花或碎芫荽,沒有誰不愛吃的。當然,炸油豆腐之前,母親還會炸幹薯片、生薯片、炸黃豆、炸蔥油餅、炸油粿,這一天,我們吃得再多,都不會遭父母阻止或幹涉,第二天,我們再也見不到,被母親鎖在閣樓的土甕裏。一年之中,這是家裏惟一一次開油鍋炸東西吃——母親炸完油豆腐,整個身體像是被完全抽幹了一樣,臉部幹澀,長痂斑,黑黑的,眼睛深凹,手指粗糙幹癟。她通常要臥床兩天,不停地咳嗽——接下去的時日,母親要把有限的幾塊豬肉和豬內髒,以及翻塘的魚,料理幹淨,風幹,做臘肉,豬心豬肺豬幹豬耳朵豬嘴巴和魚片,用辣椒油浸起來,等春節客人來了,作佐酒菜。這些事做完了,清洗衣服打掃衛生,殺雞宰鵝,扣魚凍——除夕已到了。
繁雜苛重的家務使母親幾乎沒有喘氣的時間。兒媳婦是不可能做這些雜活的,女兒和兒子一起,要去地裏田裏幹活。她手上的雜活無人分擔。我能做的,是在灶膛燒柴火,把木柴一根根地填進灶膛,火燒得旺旺。母親的咳嗽聲和灶膛裏木柴劈劈啪啪聲交織在一起。中醫對母親說過幾次,母親陰虛,內髒熱火上升,臉頰才會結痂,隻要吃三五次肉餅燉雞蛋、或燉白木耳、蓮子,虛火下降,痂斑消失。可哪兒有錢去買這些吃呢?母親一直拖著,拖過了我二十歲。事實上,家裏並沒什麼經濟來源,大哥是惟一領工資的人,一個月三十多塊,他娶妻之後,雖然和母親父親沒分家,在錢上,基本獨立。有一次,上班會課,班主任問:“你們的人生理想是什麼?”班主任是徐聲淵老師,戴高度近視眼鏡,蝦公背。他是個非常和藹的老師,但我們都怕他。沒人回答。徐老師開始叫人發言。陳進國說,我吃商品糧,初中畢業頂職去供銷社上班。祝小英說,當一名英語教師。老師叫我們鼓掌,說英語課代表當英語教師順理成章,平時英語教師請病假,都是她代上課呢。薑永忠說想當個武術家,像李連傑。那時《少林寺》正在鄉村熱映不久,電視劇《陳真》熱播,我們擠在電教室窗戶外,踮起腳尖,頭挨著頭,看電視以至於晚自習教室裏隻有幾個女生看書。徐老師顯然沒得到滿意的答案。他問:“傅旭華,你的人生理想呢?”我那時是副班長,管衛生和鎖教室門。我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回家洗衣服和燒飯。”全班人哄堂大笑。徐老師以為我油嘴滑舌,很是震怒,說,洗衣燒飯可以成為人生理想,那我們的國家未來怎麼辦呢?我一下子淚湧而出。我說的是真話,我隻想做一個洗衣燒飯的人,我也從沒想過我和國家未來有什麼關聯——事實上,在我初二階段,我內心很掙紮,幾次想輟學,在母親身邊,洗衣燒飯,這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是多麼好的選擇。我對同鋪睡覺的曹正權講了這個想法,他說:“我混到初中畢業就幫我父親拉石灰,你不能混也不能退學,你成績多好,考上學校,你就不用種田了。”他高我一屆,幾乎不上課,專門偷東西吃,油條、清湯、包子、桃子、柚子、甘蔗、黃瓜,隻要能吃的,他都偷,吃不完帶回宿舍給我吃。
一年之後,我初中畢業,進縣城讀書。我從沒去過縣城。母親對父親說:“別人的孩子考上學校,都是爸爸送去的,你也抽一個時間送孩子去。讚雙的孩子明天去,有車子送,你順車送送吧。”父親淡淡地說,考上學校還找不到學校讀書,那他可以不讀書了。在很多年以後,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下去,並活得趣味無窮,我才理解了父親這句話。當時我有一種忿恨,覺得他不像我父親,毫無溫情和慈愛,對兒子不管不顧。我挑著行李,走了八裏的土公路才到車站。一頭是棉絮,一頭是箱子。箱子裏是衣服鞋子,和幾本破舊的小說。早班車是六點半,我整夜幾乎沒入睡,怕誤了車子,家裏又沒手表或掛鍾,我看看滿天星光,起身了。我打開房門,看見母親坐在廚房裏,昏暗的電燈使整個屋子更顯昏暗。母親坐在竹椅子上,雙手支撐著臉,見我收拾行李,說,吃一碗麵條再出門,下一餐都不在家裏吃了。我說,你怎麼不睡呢,我去讀書又不是去坐牢,我很快會回家的。我端起麵條身背著母親,悉悉索索吃起來。吃得特別快,聲響格外大——我沒辦法控製自己,淚水撲朔朔直下——吃完麵條,我挑起行李走了,甚至和母親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母親一直在站門口,看著我走出深深的巷子。月光如霜,也如海。大地在它的照耀下,晃動起來。——這是我對青少年時代的告別。
也是對楓林的告別——我再也沒回過那個洋槐茂密的村子生活。兄弟姐妹隔兩到三年,就有一個人成婚。父母一直過著身無分文的生活。父母相當於一支牙膏,每一個孩子都要用力地擠牙膏,哪怕最後一滴,直到成了空空的牙膏殼,丟棄在垃圾簍裏。十九歲,我參加工作,在鄉村,一年後到縣城,三年後到市區上班,直到我二十八歲,我把每一分錢的工資交給母親。到市裏的第二年,我把弟弟也帶出來,做汽修學徒五年。每年過年回家,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村裏幾個雜貨店和診所,還上母親父親欠下的賒賬錢。我三十一歲結婚,訂婚那天,我把父母接出來,說要訂婚了,一起去吧,見見女方父母。母親愣住了,說,我沒帶錢來,你怎麼訂婚呢?我說訂婚可以欠賬的,見見麵就可以。父母去了,一直坐在沙發上喝茶。我翻開掛在牆上的日曆,說,結婚時間定在十月,選一個星期六就可以。母親說,那要問問三姑夫,算算時辰日子。我說我結婚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沒什麼可算的。回到我新裝修的房子裏,母親一直哽咽,飯也不吃。到了晚上,父親入睡了,我問母親:“是不是擔心我結婚的錢呢?”母親說,你看看你爸爸,你結婚了,他什麼事也沒有,你爸爸不愁心錢,哪來的錢呢?你給了我那麼多錢,我一塊錢都沒積攢下來,我太虧欠你。母親掩麵而哭。我說,結婚哪要錢呢?你看看,離結婚還有三個月,我會把結婚的錢掙來的,我一點都不急。
從沒想過在城市裏生活,我卻以最快的速度叛逃出鄉村。我始終沒實現對徐老師所說的理想,但我並未忘記。我是一個熱衷於美食的人,這來源我對母親的敬意——我的母親是一個這樣的人,從不對我說這件事可以做,那件事不可以做,從不對我的事情議論,更別說下判斷,從不問我跟誰戀愛跟誰結婚什麼時間結婚,去哪兒工作,去幹什麼工作,她始終明白,她的這個兒子,幹任何事情無需她拿主意,她的這個兒子,做任何選擇都不會使她操心,哪怕她的這個兒子終身未娶,一事無成,都是正確的。我母親讓我知曉人世間的秘密。她給了我人世間最美好的禮物。母親今年七十六歲,大部分時間是坐在門前曬太陽,打瞌睡。整個身子蜷曲在椅子裏,像一堆棉花。她的腰上圍一件藍布裙,藍布裙下,焐一個火熜。火熜裏是幾塊黑黑的硬木炭。硬木炭是深山炭窯裏燒出來。燒的木頭是硬木,一年也粗不了一公分,砍下來,放到炭窯裏燒,燒紅了,把窯口封死,留兩個煙囪冒煙,把濕氣抽幹,閉窯七天,硬木成了炭。硬木炭幹硬,有木的紋理,脆,往地上摔,不碎但會裂開,一片兩片或幾片,點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一旦燃起來,特別經燒,兩個木炭能煮一鍋粥。它黑出烏金的光澤。和我的母親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