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軍旅詩完全可以把自己由特殊詩耿品種決定的短處,變為他種詩歌無法達到的特優之處。主題材言,它可以在軍旅有關的範圍把詩的觸角從過去的務實傾向轉向象征、意識潛流和心理感受等方麵,在這些方麵軍旅詩幾乎到處都存在著可供墾植的處女地。同樣,在詩的審美目標上,我們完全不必實行自我閉鎖。
在兵營中,男性氣質無疑是構成英雄主義的重要部分。所謂的陽剛之氣,恐怕還是就詩的社會效果而言,不應理解為是對軍旅詩風袼的統一規範。從創作實踐看,雖然軍旅詩多充滿浩浩雄風的佳作,但也並非絕無婉約風格的作品,特別是婉約溫柔的一麵並不與軍人的氣質相悖。相反,它亦可襯托出軍人內心世界的豐富性。特別是人的情感世界趨向立體展示的現代社會,這種襯托就是十分必要的。
孫泱的《眼睛》便是由戰士對母親的一根柔腸組成的動人的詩:
媽媽信中說他越來越看不見了遠處的雲影
看不見了雲影下的大山
看不見了牽著大山去邊境的路
看不見了
可她還是要去村口眺望
她說那雲影是我那大山是我
那柔腸的小路會走回我
於是在出發前要寫遺書的戰士,便寫下了隻有一條要求的遺書:“戰後請幫助我到小鎮上挑一副眼鏡,一副能讓媽媽看山看路的眼睛。”軍旅詩不是枯燥的僵硬的同義詞。軍旅詩的詞義應當是:它從不拒絕以全人類所共有的豐富的悄感來表現戰士這種單純與繁複、而且多半是表現為單純的現實性存在。《有人敲門》(孫泱)寫戰士之妻:一個犧牲戰士的妻子,她已得到一個電話,但她依然懷著驚棒諦聽敲門的聲音。她不願開門但又不能不開。這也是一首以柔腸寸斷的情寫鐵一般堅強的靈魂的詩篇。
軍旅詩的男性性格並不為先天性風格單調提供必然性,相反,在單調的“男人風格”中溶進多種的情感反而會增加它的魅力。尚方在詩論中闡發了她對軍旅詩男性美的新思考。她從女兵詩的角度這樣闡明:“由女性襯托出男性的強力和偉岸,是更真實更具有人情味的男性美。”說到女兵詩的審美價值,她的觀點也有突出的價值:“似水柔情,恬靜細膩的女性美和剛毅堅強,曠達無畏的軍人美於一身的女兵”,體現了軍旅詩情動人的一頁。
軍旅詩不是排斥一切其它審美因素的純粹男性詩,而是通過一切人類共有情感的豐富以襯托出軍旅詩主人公獨到的剛健和雄偉,它不應是貧乏,而應是豐富;不應是排斥,而應是吸收和滲透。阮曉星的《我們的女兵戰友》寫少女火辣辣地長大,她想象著真的有一座墳塋:“一定也會像我的白衣裳靜靜地美麗”。在她的觀念中,軍人的氣質是多血質的,“他們擁有更髙層次的激情、渴望、溫愛、悲怨、冷靜”,而女兵“是男兵的一半,是一半的男兵”。剛中之柔與柔中之剛,把軍人風情體現得極為明麗。軍旅詩中的粗放的男子漢的質,不僅體現在男人身上,而且體現在女人身上。但軍中的那些硬男子又都是僅得溫熱和摯愛、理解痛苦和悲哀的多情男子。
平凡而特殊——人的豐富性
在以往的觀念和表現中,軍人作為特殊的人是受到注意的,但他們作為普通的人卻往往受到忽視。軍人在詩中往往與超凡的英雄成了同一物,而軍人的平民本性卻成了禁區。在軍旅詩的發展中,如何處理軍人職業作為國家的工具與軍人作為普通人的存在,加以調諧是重要的命題。
當前詩中人性的普遍受到關注,它必然會給軍旅詩帶來新的衝激。軍旅詩如何接受這樣的衝激,並校正自己在這一衝激中的“移位”,這使軍旅詩麵臨困惑。這種困惑最突出地體現在意識到的作為軍人的特殊使命與未曾意識到的軍人對於普通人性的“渴望”的交會點上。嚴格的軍事紀律對於軍人的約束,以及隨著開放社會生活中人的自由度的增加,軍旅詩如何固守自己的“堤壩”而又不違背軍隊使命的適當的順應潮流,這已給現階段軍旅詩人帶來。
人的覺醒的時代,使許多詩人都意識到軍人作為人的素質。他們不願扯到這種一般性的衆質被特殊性所淹沒。新的價值觀確認人的獨立自尊以及確認人所擁有的一切權利。而軍人的職責卻在於無畏的犧牲和奉獻。軍人的天職要求人自覺放棄他的權利,當這種放棄成為必要的時候,因而軍人的人的自覺很大程度表現為對人性和個性的自賞抑製。
能夠成為軍旅詩的優秀的作品,往往是能夠體現出這種人的自覺的欲求的豐富性以及能夠自覺地產生抑製能力的堅韌性的作品。在這個臨界點上它能夠表現出做出抉擇的巨大痛苦以及由此產生巨大的充實。
詩人們宣告,他們不願把軍人的沉重和悲壯淡化為輕釈織的浪溲情趣,而這種傾向在以往曾經長期不受懷疑。他們特別告誡人們“不要忽視痛苦”,他們確認軍人性格的特征不是簡篳的理想的抒發或宣蜇決心,而體現為一種展現大背景、大色彩、大層次的質。“我們首先是極普通的一群,我們肩負的都極不普通,軍旅詩應該有這種普通中的不普通。”(陳知柏:《海是我的聖壇》)他們充分注意到士兵作為人的全部生動性。
許多人都理解,軍人的靑春之所以輝煌,是由於這種內心和外界的雙重艱辛衝撞而成。軍人作為負有特殊使命的人,他們具有人的豐富的一切:喜悅、痛苦、思念、失落和憤慂,特別是激越的報國之誌和時刻準備的悲壯的獻身,構成了獨特的兵的繁雜的世界。但這一較平常人更為複雜的心靈世界,卻被包裹在極為單調的“軀殼”之中。這種為單調的外殼外裹著的由極“單調”和極豐富,極“刻板“和極複雜的矛盾交錯狀態,若被約束則可能表現虛假和掩飾,若能突圍而出,則可造成大詩歌。劉毅然的《遠山》,梁梁的《沒有墓碑的士兵》、《遠山沉寂》,都是這類詩歌有成效的實驗。
在軍旅詩所具有的局限中,這種基本由男人組成、由鐵的軍紀規範、又是隨時準備以生命捍衛公眾利益的軍隊生活的單一性質,構成了對文學和詩自身以及讀者欣賞要求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的反差。但是軍旅詩卻完全有條件和可能變自己的特有的劣勢為特有的優勢。軍人自覺的抑止和克製往往使人性的力量得到反彈的強大的爆發。由於特殊的約束力,它可以造出通常文學藝術達不到的驚懾心魄的審美效果。在簡寧關於“太陽太陽太陽”(《傾聽陽光》)的灼熱呼喊中,我們聽到一個代表人類發言的士兵抗議核戰爭的心音。簡寧通過綜合的結構方式把士兵對於人類生存的情感和思考作了完好的化合。他呈現的是作為現代人的士兵所擁有的整體的複雜心緒:
那麵對一隻空洞的杯子
渾身痙攣嚶嚶哀泣的婦人
是誰
那扶住坍塌的柵欄
噙著淚珠仰望湊清的星光的少女
是誰
作為戰士我懷念……
(一個風重淒迷的夜晚,一個鄉村茅舍。一群孩子和吸著早煙的老人。一座磚頭搭起的爐膛。一爐火炭閃耀著溫暖柔和的光芒。)
是哪一聲雷震翻了他們的屋頂?
是哪一陣風旋起他們的眼晴在門外驚惶地朝這處張望?
哭泣的婦人和噙著淚光的少女可能是遠在異國的不相識者,但戰士的懷念中顯然有他對自己擁有的生活的加人:風雪夜晚的茅舍、孩子和老人、火苗跳動的爐灶……他通過特殊的結構方式,把事實和情感、現在和曆史、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都充填於士兵那“單調”的外殼之中。它包裹的是一顆豐富的充滿了痛苦和摯愛的心。這就是簡寧所認為的“既是感動的過程又是征服的過程,背景滲透在活動和存在裏”。抑製和自覺的規束創造的美感,有時比自由的放縱更具魅力。能夠把握這個“度”的,往往能夠創造出驚人的藝術。凡人所具有的,軍人也都具有。軍人不僅是平凡的人,而且也是特殊的人。他們的特殊,往往體現為對平常人所具有的情感和思想的自覺的克製。為達到服從整體濟要的目標,軍人以及軍人的家厲大都存這種“特異功能”。它往往能夠創造特殊的美感。喻曉的組詩《在遠離戰場的地方》致力於對維係著軍人和他的土地親厲之間的情感活動。這些詩把情感的豐富性以及它的自覺導引表現得相當完整。特別是《在車站的柵欄後麵》:為了迎接上前線的軍列,她整整走了五天,終於來到車站。列車即將來到,她不願留給他以感傷流淚的臉,而悄悄地躲到車站的柵欄後麵。最動人的情感在於隱藏自己的痛苦,而把遺博留給自己——
女人能創造人間的至美也能承受最重的苦難。列車隆隆過去了,車站的柵欄後麵,一行熱淚潸然而下,和親人沉重地道著再見!
隔絕了軍人和妻子的“柵欄”,看似單調和無情,但這隔絕卻包孕了最豐富最複雜的人情和對人情的克製。軍旅詩由過去單向情感行發發展到今天,它能夠通過一個簡單的場麵輻射出人類最富足的情感世界,它有效地克服單調造成的情感枯窘,因走向內心而體現出繁富的立體世界。
悲壯:多元審美世界的一角
軍旅詩的審美情調有自己的規定性,所謂的銅琵鐵板唱陽剛之氣大體符合軍旅詩的氣質特點。這一特點受到深層原因的製約。軍旅生活的嚴肅緊張是先天的。軍人職業在於慷慨地獻身。本質上它摒棄那種軟綿綿輕飄親的情致。它的事業與艱危中的奮鬥和爭取相聯係。關鍵時刻忘我的犧牲,平常時刻奉獻個人的可能和機會而恪守軍人的職責。
軍旅詩也有利於在嚴酷的現實中考察人的本體。由於它總是瀕臨死亡,因而對生命的存在特別敏感。在和平時期它把享受和歡樂的團聚留給了他人而心甘情願地苑苦含辛,作為軍人,他的內心的空缺總難填補,因而在整體的歡樂情緒籠罩中,軍人自有他的內心的深深的缺憾。當戰爭來臨,軍人的天職把死亡的機會看做了必然的擁有。因而在軍人的人生哲學中,自然地包含了悲壯的基本因素。
像梁梁在《沒有墓碑的士兵》傳達的曠古的悲愴,“你真的蓋一張死亡通知書睡在他鄉了嗎”的質詢;“母親妻子女兒在大白天一齊找不到太陽”的驚歎,都保留著軍旅詩特有的悲涼。明知這種死亡將帶來巨悲,卻不準備躲避這種不幸的選擇。這種對於苦難的堅定的攫取,造出了一種特殊的美感。這美感與輕鬆、歡快絕緣。它把鉛一般重的情感化成了詩學上空的美虹。
基於特殊的生命體驗而取得的對於生命價值的判斷,軍旅詩人無疑擁有他們的優長。他們時刻意識到為使命所指引的道路,“注定了你的靈魂將是沉重的。你將永遠沉重地追求那個永遠都站在前方的新鮮而神秘的世界,你將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馬合省)。軍旅詩人都會自然地把詩看做沉重的事業,而不具有一般意義上的甜蜜感。他們使汗漬和血汙具有了神聖感。叢林和泥沼中的移行,每一步都伴隨著痛苦,但第一步都綻放著光輝。疼痛的感覺誰都會有,但誰都沒有士兵的體驗深刻。在戰場上,疼痛是一種權利,而陣亡的士兵,這種權利卻永恒地失去。這裏是馬合省筆下的《疼痛》,這種痛感不僅是肉體的,而是心靈的。軍旅詩人擁有特權,他們會把這種痛苦挖掘到心靈深處——
傷口裏流盡鮮紅的血蒼白,便升起在遠方母親的臉上
把兒子的生命省略的痛苦全部揣進她自己的懷裏措晚年風燭慢慢地燃燒
當生活在和平而開放的環境中的人們為色彩、音響和香氣所陶醉,當他們盡情地享受生之歡樂的時候,軍外的詩人寫下了許多輕鬆歡愉的詩句,悲苦和血跡遠遠地離開了靑春曼妙的繆斯,而死亡之神選擇軍旅詩為它的棲止地。於是在這特殊領域裏,詩歌悲哀的旋風便挾帶著剛烈之氣造就了迷人的銅琵鐵板的聲音。生命體驗的獨特性,寫出了那一片靜穆中的永恒的悲涼感。他野善般靈敏的鼻子不再翕動不再能嗅出風雨嗅出生和死亡的氣息額頭上一條火紅色的蛇在輕輕燒誕蠕動繾綣於野草叢似的黑發裏綠色的太陽溫存地剌激著大地使所有的山峰都發動起來他卻一動不動地曈仁裏放大著一片純淨的藍天。(劉毅然《天葬》)
不僅是直接表現戰地的死亡,而且把這種肅穆悲壯的精神氛圍作為一種品質,賦予了當今的軍旅詩。這種品質在周濤的詩中極為突出。他的詩超過了一般以題材定詩的框架,他寫過許多直接表現軍旅生活詩,但他對軍旅詩的貢獻都主要不在直接表現上。周濤把英雄士兵的氣質賦予他所能及的一切,以題材和主題的是否切近來評定他的詩隻能造成誤解。他使無所不在的軍魂再生於一切草蟲樹木。《鷹之擊》的搏鬥中,我們聽到戰神的怒吼。同樣,在他關於山河以及關於公路村鎮的吟唱中,我們看到一顆劇烈跳動的士兵的心外化為自然,並使自然界體現人的品格。像周濤《樹的西北野戰軍》這些吟唱植物的詩,已經擺脫了一般的描摹和一般的寄興而是戰鬥著的士兵和戰死了的英烈在我們麵前的呼喊,奔馳:急行軍的白楊,固守壕塹的沙棗,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胡楊的死亡:
胡楊的兵團然沒有投降它們保持著樹的尊嚴直至全軍枯死也沉默著站立
盡管枝葉再不能向春天答話千年的老胡楊
如老將軍在狂風中轟然斷裂隻剩半截也立著立一塊蒼黑的塞碑
(周濤:《胡楊塞地》)
軍旅詩作為按照題材範圍劃分詩的品種,它是一種受現階段特殊的要求而製約的存在。這性質不可改變。它隻能在這種約束與限製之中依據自身的特點做出獨特的貢獻。限製未必都是短處,百家軍旅詩的實踐已經對這種限製作了新的解釋。這正如戴著鐐銬,不僅未必不能跳舞,有時反而表演出絕技一樣,許多雜技演出都旨在謀求以最大的限製而追求最大的創造和自由。
環境先天地陚予軍旅詩以局限,使他隻能有條件參加現階段多種多樣的詩歌競技。以有限的條件而囊括冠軍當然難以做到。但每一個詩的品種都會有力地促使多樣世界的實現。限製造成了反限製的無限製的創造力。藝術家的創造靈感往往產生於困惑。山窮水盡未必就是道路斷絕,絕處求生那才是真正的柳暗花明。一條筆直的路可能產生最大的靈感扼製。在多樣而多變的現代詩的衝激中,軍旅詩的漂浮感有可能促發極大的生機。軍旅百家詩實踐是初步的,但冥渺之中它似乎對未來作了昭告。
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日於深圳麒麟山(原栽《解放軍文藝》,199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