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戰爭立體的詩的構圖,現代化軍隊行進的節拍,在杜誌民的詩中表現得最為充分
要是我們用當代性或現代感之類的概念來說明軍旅詩創作的實績,我們可以期望在他的詩中找到更多的例證。《假設》並不僅僅是一種“假設”,它是基於現代戰爭實際的詩的“再塑”:
這可不是打一場排球賽暫時失去,還可待機追起戰敗一次便是一次覆滅
由於傳達的是現代戰爭的觀念,這些詩確實讓人警醒。它也許偏重於理念的傳達而藝術感染力有點弱化,但重要的是杜誌民把握了現代軍隊行進的律動感。這種律動一反過去那種節奏上的徐緩封閉,而趨向於自由和開放。他的詩刻意描寫現代戰爭節奏的急速,字裏行間呈現出那種令人呼吸急促的緊迫感。他的《時間》觀念是純粹現代的:
時間,在戰地上
被壓延著,也被濃縮它不是被刺蝕的石灰岩
風吹也會脫落……
現代戰爭的戰場上一分鍾
該就是強擊機的一次俯衝該就是轟炸機的一千枚彈落該就是坦克群衝上優勢戰位該就是布雷車設下遍地雷火
“一分鍾一部戰爭史,一分鍾一卷軍事學”,這就是杜誌民所已感知的現代戰爭的基本觀念。他的《匍匐》是動人的:戰士匍匐前進,“意誌貼萆尖飛翔”,“好像鐵流奔騰,好像艦隊出航,一旦停止了向前,便立起一座山崗”。開始是鐵流滾動的快速馳突,氣勢相當雄偉。繼而驟然而止,眼前兀然一座堅定的山!這樣的動,這樣的靜,這樣的動靜結合——迅急飛奔中的戛然凝固。要沒有對現代戰爭的音響、速度和氣勢的把握,便無由再現這種態勢。
傳統的軍旅詩一般都顯得過於追求意境的優美雋永,過於渲染寧靜和諧的音響色澤。的確,那種方塊或準方塊的整齊或大體整齊的格式,對於現代戰爭氣勢的傳達明顯地有了局限。軍旅詩的相當部分創作已感受了此種局限並銳意變革。“安詳裏透著緊張,驚險中含畚酣暢”,“快速裏求穩定,變幻中的方向”,這首《飛機特技表演》詩中的句子可借以形容當前軍旅詩新節律的鼓湧。
《戰友詩叢》已初步表現出部隊詩耿藝術上的多樣的實踐,各不相同的相對獨立的藝術個性的展現已成為事實。另一方麵的事實是,相當部分的詩作未能超越業已獲得的藝術積累。在行情方式上表現為某種程度的惰性的拘謹,一般仍停留於習見錄物的觸動而發生的某種有意義的聯想的模式。其間當然也不乏相當成功的藝術精品。此類精品各在詩集中均有所見,尤以周濤的《神山》蘊藏較多。
要是說,在軍旅詩向著藝術的多元展開的方向推進中,杜誌民的貢獻在於鮮明地傳達了軍旅生活現代精神,周濤的創造性成就則在於植根在深深地層中的對於人生的思考。這一基本內容大抵托之以年青軍人的行情主體。他以大西北的雄闊粗放作為詩的基本背景;他以極度艱難中生存發展的奮鬥和開拓精神,化為詩的精誠血脈。周濤的詩是男性的,他絕對排斥華詞麗句的裝飾。它不排斥詩美,但是這種美是擺脫了情感軟化的傾向而表現為閃著寒光的冷峻——我喜歡把徵微帶點弧度的馬刀從黑色鑲達的鞘中抽出仿佛從夜色中抽出一彎明月手指輕彈鋒停作響的鋼刃。
《鷹之擊》是近年軍旅詩的一篇傑作。年輕的鷹與刁滑的狼的生死搏鬥是驚心動魄的,膺的堅韌不拔與悲壯的死,它的被衝力撕開的屍體,如“釘在樹上的一麵迎風的旗幟”。這樣的詩,摒棄呆板的注釋,也不追求近切的功利,它通過戲劇氣氛的渲染,宣示了鍥而不舍的搏擊、堅毅的韌性的抗爭,它以長恒的生命之火照徹人的心靈。周濤的作品顯示了軍旅詩創作的新高度。在改變詩情平麵推進方麵,他和其他詩人一起,對當代軍旅詩的抒情敘事方式作了重大的改革,立體的和綜合的顯示人生的各個層麵,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趨向。
不少從士兵特有情懷這一“基色”去寫人生的詩作,使同樣的題材具有了特殊的沉鬱之感。這從周濤的《父親冬天出去遠行》便可得到證明。這位當年生龍活虎的八路軍,已“老得像一棵不甘寂寞的棗樹”,他耐不住“一個又一個相似的日子”,決計冒著寒冬遠行。家裏隻剩下年邁的母親,她站在陽台上目送老戰士走出家門。父親畢競老了,他的出走在同樣老了的母親心裏浮起了不單是傷感的傷感。一個單純的畫麵表現的是士兵和他的家庭的昨天和今天,昨日的軍功和今日的落寞,特別是一位老戰士和他的妻子的凝聚了豐富的人生經驗的複雜心境,這一切均被周濤式的冷峻雄健包裹著。
軍旅詩的現階段的進步,不是由於出現了這一個或這幾個有成就的詩人,主要的是出現了各不相同的各式各樣的詩人。這的確是一支合成軍發出的謂奏曲:“子殫爆發昂揚的音符,噴火器唱起熱烈的耿,時而深沉,時而激越”。它擁有了杜誌民的流動,周濤的雄健,孫中明式的花叢樹蔭下的優美詩情,也擁有了周鶴、李鬆濤式的親逸的彩色的“翔思”。不管什麼樣的抒情方式,體現了什麼樣的藝術風袼,現階段軍旅詩都以表現如今這一代軍人豐富的精神世界為追求的目的。他們如今表現的,都是我們引為驕傲的:“我們為此驕傲,也感到親近。”
(原栽《解放軍文藝》,1985年第7期)
移位中的尋求
——評“百家軍旅詩”兼論軍旅詩的現狀
仿佛是濱海的漂浮,我們耐心地迎接一個浪湧又一個浪湧。我們沒有驚恐,然而我們困惑,我們不能不考慮我們的位置。我們的位置原先是確定的,整個詩壇的大變動造成了“移位”。在詩的大轉移中,先鋒性的理論和實踐構成當前詩壇在整個文藝變革中的超前性質。在這樣的情勢下,軍旅詩特殊的性質構成了與大潮流的某些不相適應。即使移位之後,也仍然顯示出它的脫節狀態。屍是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並開始新的尋覓。
軍旅詩的存在是久遠的事實,隻是原先采取了另夕卜方式的表述。但不論名稱如何變易,其內涵則大體相同,即指軍內外人員創作的有關軍人或軍事的詩。這一支軍隊的曆史幾乎就是我們此刻稱之為軍旅詩的曆史。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產生過如同現在這樣的困惑感,因為我們從來都是在確定的範圍和觀念之中進行創造性的勞作。現今出現的情況不是由於我們的自身否定或被否定,而是我們在到達了一定的目標之後,我們不知道該向著何處,我們具有濃厚的漂浮感。
整個詩耿在近數年所產生的變化引人注目,但就其完整的過程而言,這還隻是一次巨大的探索性實踐。但這一次曆時甚久的實驗,業已對詩歌固有的秩序和結構產生了震憾性效果。軍旅詩沒有置身於這場運動之外,而且作為一支活躍的勁旅參與了變革的全過程。它以有影響的詩人的新成就對此作了特殊的貢獻。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中,原有的為我們所熟知的觀念與秩序產生大遷移,諸多新命題我們無以回避。
“百家軍旅詩”不僅展示軍旅詩的新成就,並以詩論的方式表述各自的關於軍旅詩的觀念。它提供了新鮮和生動的研討當今軍旅詩的豐富資料。我們將從這些事實中甚至是充滿困惑的矛盾狀態中,審視現狀和曆史,取得推動軍隊詩歌創作繁榮發展的有益啟示。
題材的約定與展延
首先,我們麵對的是一個前提性的題目,即軍旅詩這一品種的先天的限製性條件。從早期國際詩歌的前驅者那裏,我們得到“詩歌軍事化”的最初概念,到一支新型軍隊的創立,活躍在行軍途中的戰壕裏的從事於宣傳鼓動的詩的性質的確定,鑄造了軍旅最早的詩魂。適應於特殊環塊的潘要,戰爭時期的軍旅詩創造了槍杆詩以及主要是表達士兵生活的軍事快板詩等詩體。在全國解放戰爭基本停息的情勢下,有了通過邊地風物著重表達士兵情懷的軍事意境詩。這大體上構成了中國現代軍旅詩史的概略。
在上述簡約的曆史複述中,有一個現象是不可回避的,即作為表現軍事生活的詩,它與生俱來的題材約定,造成了詩欹空間的自我羈束。這種羈束在藝術思維得到空前擴展的今日造成了它的困窘。當別人獲得了無拘的藝術創造天地的進修,軍旅詩卻始終隻能在自行劃定的領域中營造。它窺見外界天地的廣闊,心向往而不能至。它的命運是決定了的:它隻能以有限製的條件參與無限製的詩敗世界的角逐。
這誠然不公,但卻難以改變。有識之士覺出了這種局限,他們力圖衝出自我拘束擴展領地。“軍隊的詩人要超越戰地和軍營“,這種見解表達了對於軍旅詩空間延伸的願望。所謂超越當然不意味著脫節,喻曉的《母親望山》、《在車站的柵欄後麵》留下了這種努力的痕跡,即不是從軍人生活本身、而是從與軍入相聯係的人們的生活、情感狀態,間接地把握軍人精神。程童一的《藍波濤中的孤島》,寫孤島兵營中出現的“甜甜地笑著”的青年女性,詩句寫“那個男人一定是世界上最精明的騙子”,他居然能夠誘惑如此動人的女子走進茫茫大海。他用的是委屈的筆墨,間接顯示的也是那動人的一縷軍魂。
軍旅詩在題材範圍的規定之中不安地衝撞。它要固守這種規定,“超越”出去,便失去了自身。但它又不甘於這種被規定。延伸和展拓是這種不安的解脫。這不應僅僅理解廣麵的努力,而是一種實質性的推進。
現階段的軍旅詩要求包納現實和曆史的深刻思考以及對於社會生活的整體反映。這樣,軍旅詩的內涵就要求著巨大的充實。要是把軍旅詩僅僅理解為對於軍人生活的描寫未免狹隘。詩人們承認打背包、擦炮筒是軍旅詩的轄區,但並不承認是它最後的疆界。軍旅詩的功能顯然不能與士兵對於國家的職責等同。有人宣布,“軍旅詩與軍人的社會功能同步的時代已經過去”,這顯然指的是我們此刻描述的藝術“延伸”的意願。
軍旅生活中的一切,以及由此引申的象征、隱喻、聯想的一切,都不會與軍旅詩無緣。現階段軍旅詩創作,一方麵表現為仍然與實際的軍旅生活保持緊密的聯係,具體性依然是這類詩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麵則表現為對於生活具體性的疏離,它更為重視精神氣質上使自然氛圍與軍人心靈世界的諧調。後一類詩更多地借助不具實指性的象征寫意,它旨在與外部世界建立鬆活的個性聯係,其結果是在另一種層次賦予軍旅詩以新質。王小未感到了大西北的風格與軍人素質的投契,並把這種感受寫進詩中。以《西部古長城遺跡》為例:
礫原如鐵,熱血澆成的硬殼上
始終隻生長錢烈的緬念,二千年液體的歲月
陽雀的弧線如絲如縷網不住燥烈的馬嘶
從這些表麵上似乎與現代軍人生活無關的抒發中,不難覺察到一種深沉的曆史感,浩然撲麵而來的“一股精壯的脈氣”。這正是戌守西北邊陲的軍人們感受到的西部自然界與他的心靈的共振。
這是一種特殊的詩種。特定的軍隊性質賦予了與這一軍隊密切相關的詩耿形態。這使軍旅詩成為不可更易品質的詩的品種。但處於詩的大變動中,一切的詩都或顯或隱地產生變化。這種全局變動中的局部不變,造成軍旅詩發展的困阻。而對軍旅詩進行現代意識和現代藝術的更新,則是前進的必要。
如前所述,軍旅詩為了爭取自身”不變的變”,采取了若幹有效的實踐。但從根本上說,正如軍人作為人是一種特殊職業的人一樣,軍旅詩完全可以在自己的舞池中旋轉,展示它獨特的舞姿。它可以變自己的局限為他人無法企及的獨特性。例如就軍人所處的位置而言,它擁有條件體驗人對於生死的感受,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生命意識;又如以軍人所進行的事業而言,它同樣擁有條件表現人生的悲壯,等等。要是軍旅詩能夠摒棄那種以為單純的狀物寫情是惟一的反映生活的方式的觀念(這當然是一種合理的方式,但並非惟一的方式),則以軍旅詩的獨特形態,無疑可為詩耿領域的開拓提供一個有力的衝刺。
已有的一些實踐已使人獲知軍旅詩的審美效應大體產生於特定的、即與軍旅有關的範圍之內。但它們仍然期待跨出這個門限。一位詩人的表述具有代表性,他認為軍旅詩應當“嚐試掙脫邏輯與方法的束縛,打破和諧與完整,強調瞬間情緒的感受與輻射,以簡略的口語和怪誕的圖像描寫戰爭與心靈效應。”(蔡椿芒)這一席話體現了現階段軍旅詩藝術解放的渴望。這位作了如上表述的詩人寫的《傷兵》,便體現了與傳統表達方式異向的情趣:作為醫院的軍用列車在行進,整個列車的動感與人的視覺的動感融成一體;在場的人物和未曾出場的人物、他們和她們的心靈彼此溝通,也似乎是行進的。感官的感覺和心理的感覺混沌難分:
你就在血腥和來蘇爾混合的味道裏講故亊……
一張張臉孔從輸液瓶氣氣管血漿袋後朝你望而你望著
窗外的
南方
嵐尾竹菠蘿剌灌木叢芭蕉林一直在鐵路旁斷斷續續斷斷續續
……列車穿越一座很高的山時你聽見一條拐杖走過來坐在麵前黑色中你感覺他的目光很重地抵在你的鼻子兩側
白色
這首詩有情節,但情節已為這些士兵在戰爭中的深刻閱曆所衝淡,突出的是那些士兵此時此刻的心理感覺。講故事的“你”雖然是一位忘記自己的喪痛而把溫情送給傷員的援護人員。她使他人忘卻痛苦,而她自己卻陷人痛苦。窗外那連綿不斷的山巒和叢林。牽掛了她多少思念。她望著亞熱帶植物的“斷斷續續”,並不是沉溺於客觀的對自然景物的描繪,而是借視角印象的變幻,把內心淒楚的情緒外化。它們映襯出這位年輕的醫務工作者複雜,的心境。這樣的詩不借助描寫和行情,而是通過感覺心理的結構,重新組合成一個貪!^^^情緒世界。零亂出現的思緒和人物,以及隱約可見的人物之間的關係,你、他,你的他和“他的她,同情心和道德化的思考,組成了一幅動人的畫麵,而它的基本手段是情緒和感覺的綜合構築。軍旅詩性質的不可變與軍旅詩手段的可變,像《傷兵》這樣的實踐是移位之中的新尋求,它所造成的延伸和拓展對軍旅詩克服平麵感不無濟益。
富足的詩——雄健與溫婉統一
要是說先前提及的“有關軍人或軍事的詩”是從外在因素對軍旅詩加以規定,則百家軍旅詩的倡導者提到的有關體現軍威和軍魂的以“銅琵鐵扳”抒寫“陽剛之氣”的提倡,則是對這一路詩的風格情調和精神氣質方麵內在質的揭示。首先是雄性的陽剛之美的審美推進。上述的題材範圍的限定再加上特殊審美要求,它的好處是造成軍旅詩特有的風情,但它無疑也給軍旅詩的發展帶來陣勒。
當前詩歌發展總體的趨向是審美興味走向多樣的繁複。它不僅為多樣選擇的欣賞者提供“消費市場”,而適應當前時代人的情緒意識的全方位開放,則是更具實質的轉變。在這樣的形勢下,軍旅詩獨特的審美目標在詩的全麵開放格局中的地位,它的表麵單一化的情感風格的要求,與總的多樣的欣賞趣味的不相適應,便顯得十分突出。這是軍旅詩發展途徑不能不加以考慮的現實。